05.
斋藤终站在甲板上,那头橙色的爆炸卷发在海风中只是轻轻地晃着,像一团固执的蒲公英;暗红色的眸子沉淀下来,温和地落在身侧的少女身上。
此刻,站在他身边的静,脑海中却再次回响起他那天在码头的话,“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那一刻,心中的悸动真实无比。但这悸动之下,是更为复杂的暗流。
离开种花,对她而言,是逃离那个名义上的父亲与他带来的、令人窒息的无形枷锁;是追寻母亲足迹,在她故乡的土地上,弄清自己血脉的真相,真正地、自由地呼吸。这个念头在她心中盘桓已久。
而斋藤终的邀请,像一道突如其来的光,照亮了她原本计划偷偷上船、抵达后便各自天涯的路径。这个沉默得有些笨拙、顶着一头奇妙橙色卷发的青年,在一个月的相处里,用他无声的守护和那些可爱的“Z”音节,悄无声息地撬开了她紧闭的心扉,让她生平第一次对异性产生了模糊的好感。正是这份好感,让她在那一刻,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然而,当船务人员将他们引至双人客舱时,静的计划彻底崩盘。
预期:抵达后分道扬镳。
现状:物理距离,无限趋近于零。
斋藤终只是默默地将两人简单的行囊放好,然后便像一尊门神般,笔直地坐在了靠门的那张床铺边缘。
第一晚,静几乎一夜未眠。
舱室狭小,男人的存在感被无限放大。她那过于敏锐的五感,在此刻成了甜蜜的刑罚。她能清晰地捕捉到他平稳得近乎规律的呼吸声,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如同阳光晒过干草般的气息,混杂着一丝海风的咸涩。这与在面馆杂货间时截然不同,那时他们之间隔着墙壁与安全的距离。而此刻,他近在咫尺。任何一点微小的翻身,衣料的摩挲,都像投入她心湖的石子,激起层层紊乱的涟漪。她身体僵硬,所有感官都不受控制地聚焦于另一张床铺的动静,大脑清醒得灼人。
第二晚,情况并未好转。白日的强装镇定耗尽了心力,在夜间便变本加厉地侵扰。她甚至能凭借细微的声息,在脑中勾勒出他是醒是睡,是否调整了姿势。
于是,在登船后的第三个白天,精神的极度疲惫终于压垮了身体。午间,随着客轮一个明显的颠簸,一阵剧烈的眩晕毫无预兆地袭来,眼前蔚蓝的海景瞬间褪色、旋转,她最后的感觉是膝盖一软,随即意识便沉入黑暗。
“Z?!”一个短促的音节,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
几乎在同一瞬间,一道橙色的影子如离弦之箭掠过,在她身体彻底触及冰冷甲板前,一双坚实的手臂已稳稳地将她承接。斋藤终看着怀中少女苍白的脸,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碧绿色眼眸紧闭着,他感到自己的心脏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陌生而汹涌地将他淹没。
等到静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客舱的床铺上,额上覆着一块微凉的湿布。斋藤终就跪坐在旁边的地板上,保持着守护的姿势,如一柄出鞘的刀,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锁着她,眼神里混杂着未褪的惊慌与全神贯注的警惕,仿佛在守护一件濒临破碎的秘瓷。
静想起半梦半醒间,似乎感觉到有人轻轻替她掖好了被角,动作轻柔得生怕惊醒了她。
她挣扎着想坐起,声音沙哑:“别担心……只是没睡好。”
她取过枕边的纸笔,写下:「非常抱歉,让你担心了。我只是有些不习惯船上的生活。我会尽快适应。」
写下这些话时,一阵羞愧掠过心头。是她自己心绪不宁,却让他如此担忧。她决定将一切归咎于“不习惯”,然后强迫自己退回像以前一样的安全距离,不再让这些莫名的情绪困扰彼此。
然而,斋藤终的理解却走向了另一个方向。他看着纸上的字,又看看她眼下的淡青,得出了一个让他无比自责的结论:是因为他。是因为他这个异性同处一室,才让她无法安眠,直至晕倒。
一股沉重的愧疚感如铅般灌入他的四肢百骸。
于是,一种奇妙的、相互体谅却又相互折磨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静努力表现得一如往常,而斋藤终则变得更加沉寂,甚至有些刻意地缩减自己的存在感,仿佛这样就能为她辟出一方安宁。
但这沉默,反而让静更加清晰地感知到他那份笨拙的关切。他会在她醒来时,默不作声地递上一杯温水;会在用餐时,将他那份水果悄悄推到她手边。
静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她看着他那头似乎都因自责而显得有些黯淡耷拉的卷发,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她接过水杯,对他露出了一个尽力安抚的、表示“我真的好了”的微笑。
斋藤终接收到了这个笑容,但他武士的直觉告诉他,问题并未根除。他决定用自己的方式——观察,来寻找答案。他开始如同执行侦查任务般,默默地、全面地观察静,试图理解她真正的需求,以及如何能让她真正“习惯”。
然而,这一观察,却让他察觉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轨迹。
在船只遭遇风浪剧烈颠簸时,几乎所有乘客都步履踉跄,而静调整重心的步伐却异常轻盈、稳定,仿佛脚下不是摇晃的甲板。夜里他只是翻个身,对方似乎都会被惊醒,是太过警觉还是听力敏感他不得而知;她切菜的动作很熟练迅速,原本以为只是厨艺熟练,刀工精湛,现在却隐隐觉得,对于一个女子来说,静有些过于冷静和警觉……
但斋藤终记得,一次在厨房帮忙后,他无意中看到了静清洗食材的手。那双手指节修长,皮肤细腻,除了指尖因常接触水与食材而略显微皱,根本寻不见常年握刀练剑之人应有的、分布在特定位置的厚茧。
如此利落的身手,为何手上没有训练的痕迹?
心中的疑问,像一根细刺,悄无声息地扎进了斋藤终的心底。他没有问出口。这关乎信任,而他选择无条件地相信她。只是,武士的本能在他脑海中敲响了细微的警钟:静的身份,或许远比他所以为的“面馆老板的女儿”要复杂得多。
航程在一种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涌动的氛围中终结。
06.
当客轮终于靠岸,踏上日本土地的那一刻,斋藤终望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象,心中绷紧的弦终于松了一下。
他自然而然地走在了前面。凭借着跟随近藤先生模糊描述的记忆,以及一种……大概是天生的方向感,他肩负起了领路的职责。
结果便是,几天后,他们成功地迷路回了斋藤终的故乡——武州。
站在武州熟悉的、弥漫着泥土与青草气息的乡间小路上,斋藤终望着眼前似曾相识的风景,陷入了沉默。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承认,自己似乎、可能、大概,有一点路痴。静跟在他身后半步,看了看他僵直的背影,又环顾四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然跟上。
命运的齿轮在此刻转动,让他们遇见了正在自家屋前晾晒衣物的冲田三叶。这位美丽而难掩病弱的女子,在看到斋藤终时,脸上绽放出惊讶而亲切的笑容。
“终先生?真是好久不见了。”
静跟在斋藤终身后半步的位置,安静地观察。这位温柔的三叶小姐,像初春融雪浸润的嫩芽,清新而带着暖意,与她自身那种沉寂的默然截然不同。
三叶热情地邀请他们进屋歇脚。两个不擅言辞的人互相望了半晌,最终是斋藤终拉着静的衣袖,将她引进了屋。静注意到,三叶在准备茶水时掩唇轻咳,她便默默从随身小包里取出几颗种花家的自制润喉糖,轻轻放在三叶手边的木台上。察觉到这个细微举动的三叶,回以感激的微笑。
三叶小心地将润喉糖收好,脸上带着温柔而又有些怀念的笑意。“说起来,真是巧呢,能在这里遇到终先生。前几天,我还想着有没有办法给总悟那孩子捎点东西。”她说着,起身从里屋取出一个仔细包好的包裹和一封写好的信。
「她是静,我在种花认识的朋友」
「我是静,是斋藤桑的朋友。」
“静小姐,终先生,”她将东西郑重地放到桌上,“这里面是一些我自己做的辣仙贝,还有给总悟的家书。如果……如果你们到了江户,有机会遇到总悟他们的话,能不能麻烦你们,替我转交给他?”她的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目光在斋藤终和静之间流转。
“近藤先生他们看到幕府发布的浪士招募令已经上京了,应该已经到江户了吧。总悟现在应该也跟着他们在江户吧。”
‘浪士招募?’ 静捕捉到这些陌生的词汇,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到与斋藤终他们未来相关的具体信息。
“嗯,”三叶察觉到静的疑惑,耐心地向这位陌生的少女解释,“听说是幕府的大人物想出的主意,近藤大哥觉得有机会出头,所以才会和同伴们一起离开武州,要去江户闯荡呢。”她的目光又落回那个包裹上,语气带着对弟弟的了然与一丝促狭,“这是我自制的辣仙贝,我特意加了他最喜欢的特辣调料呢,当然了,我也给道馆的其他伙伴准备了礼物……那孩子从小就是这样,表面上看起来乖巧,其实最喜欢捉弄人,尤其是爱捉弄那个人……”
三叶的笑容微微收敛,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那里面藏着少女时代未曾褪尽的情愫,“土方先生,是终先生和总悟非常重要的同伴。他呀……是个非常认真,甚至有些固执的人。”她的声音轻柔得像一声叹息,“总喜欢摆出一副生人勿近,漠不关心的样子,其实……是个比谁都温柔,也比谁都容易钻牛角尖的笨蛋。”
静听着三叶刻意透露给她的信息,“近藤”“土方十四郎”“冲田总悟”,脑海中开始构想,原本扁平的人物逐渐变得充实丰满。
斋藤终看着桌上的包裹和信,沉默了片刻,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伸手将东西仔细地收进了自己的行囊里,他几次笨拙地试图开口,想邀请三叶一同前往江户,最终还是败给了肚子痛,在笔记本上写下,「那里有更好的医生,大家也都在。」就厕所遁了。
三叶只是温柔地笑着摇头,目光却不时若有所思地拂过静的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在斋藤终离开后,三叶对静轻声道:“静小姐,终先生他是个非常温柔的人呢。虽然他不善言辞,但他看你的眼神,和从前看待我们时,全然不同。”她顿了顿,声音轻到几不可闻,“请好好珍惜他。”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镜湖的石子,在静的心湖里漾开圈圈复杂的涟漪。
意识到三叶或许与斋藤终有单独的话要讲,静借口离开,将空间留予他们。待斋藤终回来,三叶亦对他轻声嘱托:“终先生,这位静小姐,身上有一种非常沉静又坚韧的气质,像月光下收敛了锋芒的匕首。或许是我的错觉……但请你,务必要好好守护她。”
月光下的匕首……斋藤终在心中默念,这个意象与他船上观察到的那些利落片段悄然重叠,让他心中那枚疑惑的种子,悄然扎得更深。
武州的田野的风,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轻轻吹拂着静亚麻色的长发。她看着斋藤终与三叶小姐道别时那笨拙而真诚的模样,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地图边缘摩挲。当那个顶着醒目橙色卷发的高大身影默默走回她身边,周身笼罩着一丝未能说服三叶小姐同行的淡淡失落。
静展开了手中的地图。
他愣了一下,暗红色的眸子看了看地图,又看了看她沉静的碧色眼睛,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郑重地、几乎是带着解脱般地点了点头。
从此,前路便由她指引。
他沉默地跟随在她身后,望着她高挑而挺直的背影,望着她对照地图时专注的侧颜。他心中的疑云或许仍未散去,但某种更为坚定的东西已然深植——无论她是谁,来自何他沉默地跟随在她身后,望着她高挑而挺直的背影,望着她对照地图时专注的侧颜。他心中的疑云或许仍未散去,但某种更为坚定的东西已然深植——无论她是谁,来自何方,背负着什么,她都是他誓要守护的人。
这一点,他坚信着。
07.
接下来的陆路旅程,充满了另一种微妙的考验。每每投宿客栈,热情的老板总会看着他们风尘仆仆却难掩般配的模样,了然一笑:“是给小夫妻准备一间上房吧?我们这儿有干净的热水,正好可以洗洗风尘。”
最初几次,斋藤终瞬间从脸颊红到耳根,连那头橙色的卷发似乎都更炸了几分,他下意识地想摆手否认,喉咙含糊地里发出模糊的声音。然而,他眼角余光瞥见身旁的静——她虽然也是耳尖泛红,白皙的脸颊染上薄晕,身体微微僵硬,却并未出言反驳,只是沉默地,甚至可以说是默认地,在他之前伸手接过了老板递来的钥匙。
静微微仰头看着他,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解释需要说很多话,比默认要麻烦得多。她清澈的目光里传递着这样的信息。
于是,一次又一次的误会,一次又一次的默许,从最初的面红耳赤、手足无措,到后来几乎成了心照不宣的惯例。
入住后的相处,则是另一番无声的默契与考验。
每次进入房间,看到那狭小的空间和唯一的一张床铺都会让空气瞬间变得稀薄。斋藤终总会第一时间将床铺让给静,自己则占据靠近门廊、便于应对突发状况的长椅。他几乎是凭借本能,在屋内划分出一条无形的界限,恪守着武士的礼节与对她的尊重。
最让静感到既尴尬又安心的是洗浴的时候。客栈通常只提供公共浴场或需要自己打水的浴桶。斋藤终会默不作声地帮她将盛满热水的浴桶提进房间,然后便抱着他的刀,径直走到屋外的廊下或院子中,背对着房门,如同一尊真正的守护石像,直到静轻轻叩门表示结束,他才会沉默地回来。偶尔,在静洗漱完毕后,轮到他时,他会用她用过的那桶水,快速冲洗,最大限度地节约用水和金钱,这种克制的体贴,静都默默记在心里。
而在静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比如当她借着昏黄的灯光低头研究地图时,当她望着窗外陌生的和风街景出神时,斋藤终的目光会悄然落在她身上。他会看着她亚麻色长发在脑后束成的利落马尾,看着她微微卷曲的发尾随着她专注的呼吸轻轻晃动,看着她纤细而挺直的背影。他看得有些出神,那暗红色的眸子里,困惑、探究与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命名的柔软情绪交织在一起。
直到静若有所觉,即将转过头来的瞬间,他又会迅速移开视线,恢复成那副眼观鼻、鼻观心的入定模样,仿佛刚才那道目光从未存在过。
朝夕相处时,无声的细雨,悄然渗透着某种界限。从最初的面红耳赤、手足无措,到后来几乎成了心照不宣的惯例。两人都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慢慢习惯了这种被外界认定为“一体”。斋藤终甚至能在老板再次打趣时,只是略显僵硬地点点头,垂下眼眸,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连自己都未曾完全理解的波澜,始终保持着那副沉默接受的模样。只是,他将她护在身侧、隔开拥挤人群的动作,愈发自然熟练。
来到日本的第十四天,他们终于风尘仆仆地抵达了江户。
周围是鼎沸的人声、独特的江户腔调,静停下脚步,望向身旁的斋藤终。所有的奔波与微妙的试探,似乎都在这片喧嚣中找到了暂时的归宿。
斋藤牵起她的手,他的手心依旧带着剑茧的粗糙和令人安心的温度。
“Z……”一个短促的音节,落在她的耳中,是尘埃落定的确认,也是新篇章开启的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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