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苏挽真赖床赖到有人敲门才睁开眼睛。
屋子里进来了几个魔族侍女,在桌案上搁下几道简单的吃食又退了出去。
苏挽真忽然觉着在敌营里过的日子简直比自己家还舒服,起晚了没人念叨他,没人逼他练功,没人阻止他吃这吃那。
他下榻过去一看,刚刚满心的欣喜荡然无存了。
菜肴十分粗简,比之吃糠咽菜还不如,看上去就没胃口。
他碍于身体缘故不曾辟谷,只服化食丹代替,平时忌口很多,被师兄师姐监督着,偷吃总是失败,还以为到了这儿能放纵了呢。
苏挽真嫌弃地推开菜碟,扭过身去。
窗外却忽然传来追的笑声:“哟,小团雀在和谁置气?”
一阵风把窗子吹开了,美丽的狐族女人撑在窗边朝他招招手。昨天那只讨人厌的偃鸟也趁机飞进来,落到他的桌子上学舌:“绝食,绝食。”
追说:“怎么,以为绝食就能逼人放了你?这魔域危险的很,可不是人人都是阿离。”
这可是天大的误会,他只是嫌菜色差。
不过他绝会儿食,离就会心软过来看他吗?那也不妨绝一下。
“我劝你多少还是吃点,今天就要外出行动了。”
苏挽真听到这话耳朵一下竖了起来,果然是栖霞渡的任务要来了?
他紧张试探:“去哪儿?都有谁?计划是什么?”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追说。
就知道不会那么容易问出来。苏挽真小声嘀咕:“没事,你不说我也知道。”
“小团雀,你可要好好表现哦,这次你……”
“他不去。”
远处的声音打断了对话,两人一齐往声源看去,离面色冰冷走了过来。
追敛了笑容:“阿离,这是谁说的?”
“我说的。”
追定定看着他,似乎在问他要一个解释。
离:“夜客行动素来分工明确,他去只是累赘。”
追:“你忘了他自荐时说过的话?”
“这次行动不一样,琼山已经快了一步,我们目标明确,用不着他。”
偃鸟在桌子上跳来跳去:“明确,明确。”
追对离失望地摇摇头:“即便如此,他也是绝佳的人质。而且尊上说了,要他证明诚意。”
离本想说,广仪都已经选择先去栖霞渡了,对人质到底关不关心,态度还不明显么?但看了苏挽真一眼,没出声。
“我要去,我要去!”苏挽真坚决表态:“我非去不可,你们不带我会后悔的。”
说完觉得自己的讲话风格怎么被死鸟带偏了,莫名其妙瞪了偃鸟一眼,接着放软了声音看向离。
“阿离,我不放心你自己行动嘛,你带上我,我保证不添乱。”
又是这种真挚的,毫不畏惧的眼神。
担心,挂念,依恋……这种情绪怎么会对他这样肮脏的人产生?
分明,的确是个大好的验证机会。验证苏挽真心口能否如一。
离心里有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好像他对于那个结果,既想知道,又不想知道。
哪怕是假的,那样看他的眼神,也……
离猛然惊觉,止住了可怕的思绪,仓促转身:“既然你坚持,那你也别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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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坐在伪装的马车上,苏挽真又被要求在车上换衣服。
“干嘛走前不换好……”他嘀咕着,还是老老实实换了。
夜客三人和他一样都打扮成了普通剑修。追收了狐狸耳朵,妩媚的气质还是十分突出,不像什么正经修士。鸣也始终来无影去无踪,神神秘秘的。
倒是离,穿上这么一身,还挺像模像样。
苏挽真一点也不掩饰自己喜欢的眼神,把离上上下下的看。
“我说阿离,和我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离冷冷闭着眼不说话。
“都把人家绑回来四五天了,夜夜让人家独守空房,”苏挽真凑了过去,把手悄悄往离的衣袖里伸。
“还是说,你喜欢走纯情一点的路线,先成亲比较好?”
凉凉的指尖触到了离紧绷的小臂,摸了一下,咻地溜走了。
离想发作都没来得及,睁开眼瞪他。
苏挽真却更高兴了,比起闭上眼,他喜欢离看着他。
“前天我们的赌约,是我赢了吧?你不说我也知道。”
追本来百无聊赖昏昏欲睡,闻言“突”地冒出了狐狸耳朵凑上来:“什么赌约?”
“……”
——「赌云玦不会亲自来救我。」,「我赢的话,你就满足我一个要求。」
离后知后觉想起了那天的事来。
他拇指一顶,刀半出鞘,追马上投降坐了回去。
随即他的视线又转到苏挽真身上:“我从没答应你要赌。”
“你耍赖?”
苏挽真直接伸手按在了吞鬼上,苍白脆弱的指节,离稍一转刀,利刃就能将其削断。可他不见惧意,执拗地看着离。
耍无赖的另有其人吧。
离蹙眉:“想要什么,你大可直说,不必绕弯子。”
有那么一刻,离忽然意识到这或许是苏挽真和广仪的一种默契,苏挽真配合挟持来了魔域,广仪表面放弃他让他尽情装可怜,这些日子,他肚子里早就酝酿好了什么阴谋诡计,等他同情,等他上钩。
那么他就听一听,他在图谋什么。
苏挽真展颜一笑:“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很好满足,那就是,如果有一天我遇到危险,请你不要以身犯险。”
连一旁的追都忍不住侧目了。
这小团雀是不是有什么妄想症?
“……”
离怎么也没想到会听来这么一句。
他要说的,就是这个?
太荒唐。
“我本就不会如此,”离说,“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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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霞渡地属蓬莱和中洲的交界,夜客一行抵达的时候,大街上气氛有些不同寻常。
追沿途和普通百姓打听,得知最近突然有邪识作乱,因此人心惶惶。
“邪识估计是受到了残魂碎片的感召吧。”鸣突然出现在苏挽真身旁。
苏挽真吓了一跳,转头看见这鬼少年已经奔着旁边茶馆去了。
他目光跟随过去,突然一惊。
茶馆里已经有几个修士在歇脚,他们的服饰……是华阳宗的弟子!
虽然是低阶的外门弟子,但也不保证不认识他啊。苏挽真赶紧给追和离挤眼睛,让他们把鸣叫回来。
没想到追离二人一脸淡然,没看到他似的也跟着走了过去。
那几个修士立即注意到他们四个,看了几眼,居然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苏挽真松了口气。
大概自己极少离开师门,他们没见过吧。但话说回来,夜客各个都在通缉榜上,尤其离的眼睛特征那么明显。
苏挽真心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努力维持表面镇定移动过去,突然想起来,追极其擅长惑术,应该是她用了什么掩盖的术法,自己修为低微,没能察觉吧。
想明白这个苏挽真总算放心了。
茶馆的桌椅摆在路边,风吹日晒显得十分老旧,苏挽真很是嫌弃,使唤身边的少年鸣:“喂,你去叫老板给我多擦几遍。”
鸣假装没听见。
老板却听见了,远远就招呼:“客人稍等,这就给您擦擦。”
这一嗓门,几乎所有桌都朝他们看过来。
那几个华阳宗剑修的目光更直白了,其他人也开始频频转头。
苏挽真被看的心里有些打鼓,怕离气质明显,会被认出来,忍住膈应一屁股坐下了。
其实比起离,反倒是他更招摇些,腊月的天固然寒冷,但修士们的体魄都不一般,哪有人像他穿得这么厚实。
身披大氅,绒领子把他的脸衬得精致小巧,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少爷,不像拿剑的。
很快离坐到他对面,挡去了大多数探究的视线。
追低声笑:“哎呀,忘了小团雀样貌太招人了,没帮你掩饰。下次吧,下次一定。”
“如果你能活到下次的话。”
敢情真多亏自己没被认出来啊?!
苏挽真有点无语。
而且,不用补后面那句也行的。
老板给上了一碟花生,鸣筷子也没拿,直接上手,丢了几粒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
“哪有你这么吃的。”苏挽真看着他,“……好吃吗?”
鸣把碟子往他跟前一推。
苏挽真咽了下口水,也默默伸手,刚碰到花生米,离突然说:“盐太重,你最好别吃。”
要是师兄师姐,他高低得反抗一下,但是离难得关心他,怎么好不听。
苏挽真遗憾地收回手指,不舍地放在唇边吮了下。
离眸光一暗。
其中一个剑修突然搭话:“小公子,你叫什么名儿啊?”
苏挽真一愣,侧头看去。华阳宗宗训严格,弟子们都很刻板,这个人如此孟浪,怪不得只是个低阶弟子。
“我看你们也佩剑,莫非也是来这儿杀邪识的?”
剑修们笑着,压根不知道自己搭讪的是他们广仪仙君的逃婚道侣,“都是道友,不如咱们拼个桌?”
夜客过来本就是想套近乎,打探消息的,没想到这几人如此油腔滑调,眼神也轻浮至极,实在倒人胃口。
他们谁也没说话,苏挽真更是不屑地“哼”了一声,扭头不搭理。
那外门弟子却不罢休:“小公子,你真是修士?会使剑吗?”
离的手按在刀上,冷冷瞥了过去。
“哟,干嘛,想练练?”
剑修口气不小,苏挽真忍不住讥讽:“你们也配?比不上我家阿……我家相公一根手指。”
离:“……”
为首的弟子哼道:“你家相公?呵,那就让你相公和我过过招,要是他比不过,你过来陪我们喝茶?”
“你们广仪仙君平时就这么教导你们?没素质。”苏挽真借机抱住离的胳膊,“相公,打他。”
离面无表情抽出手臂,追在一边扶额。鸣还一个劲的吃花生米,一盘子都快叫他吃完了。
修士说:“广仪君?得了吧,我们拜入琼山三年有余,连他一片影子都见不着呢!”
追见缝插针地问:“哦?这次驱邪,他没来么。”
“当然来了啊,但大人物去的地方跟我们……等一下,关你们什么事!到底打不打!”
苏挽真柔声问:“那他在哪儿呢?”
“呃……”剑修突然被他和颜悦色对待,居然有点不适应,不过美人一笑太有威力,他傻笑挠挠头,“就在前面的山头啊。”
离瞥了苏挽真一眼,冷声:“这就藏不住了,想见他?”
这话叫对面几个剑修糊涂了。
苏挽真瞪大了眼睛,连连摇头,小声附耳:“此言差矣,我是在帮咱们打探敌情,谋划偷袭路线啊,否则你会吃大亏的!你知道那边有个悬崖吗?我建议你不要靠近那儿。咱们等云玦从山上下来,放松警惕的时候再……”
离蓦然揽住他的肩,纵身后退。
从屋顶上突然跳下来一个黑糊糊的影子,发出非人的嚎叫,一掌拍碎了他们刚刚的桌子,张牙舞爪,形似怪物。
这怪物袭击不成,转而一口咬在隔壁桌客人的脖颈上。
那人惨呼一声,当即断了气。
其他百姓吓得肝胆俱裂,抱头鼠窜。
“是邪、邪识!!快跑啊——”
“邪识?!”
华阳宗的几个剑修立刻拔剑,可还没等他们使出什么功夫,黑影子就以非人的速度窜到了其中一人的背上。
“哧——”
他同伴惊慌之下一剑贯穿了邪识,连带刺中了自己人。
“啊!……蠢货!”那剑修反手拽住邪识的胳膊,有如老树根一样的胳膊瞬间蔓延出藤蔓,倒缠住他的手腕。
树根上赫然有一枚菱纹刺青。
——邪神赐福,和苏挽真后肩上那个一模一样。
想到自己差点就变成这样的怪物,苏挽真一下捂住了嘴巴。
“哧——”
又是一剑,邪识掰断了胸前的剑,用来刺穿了修士。
随着邪识缓慢回头,从屋顶上又跳下来两只,体型更加巨大可怖,剩下的弟子再也镇定不了,握剑的手不停颤抖,队尾那个干脆拔腿就跑,还撞倒了一个逃窜的路人。
眼看邪识要朝那个普通路人扑上去,离忽然甩刀,吞鬼眨眼间贯穿了邪识的脑部。
黑影子发出尖叫,很快就被吞鬼上的阴气蚕食,化为干枯的树皮躺在地上。
“邪识是不死的怪物,”离忽然对苏挽真说,“若是遇上,记得刺它们的脑子。”
说完他拔腿就走,苏挽真匆忙拽他:“你去哪儿?”
“那邪识身上有残魂的气息,的确是从山上来的,我过去看看。”他是对追和鸣说的。
夜客同伴点点头,三人眼色交流了两个来回,似乎达成了某种行动方针,颇为默契,皆是苏挽真看不懂的意思。
他着急了:“阿离,我刚刚说的你记住没?小心悬崖,还有,尤其小心云玦身上的毒药。”
离略微一顿。
追一把拉住苏挽真:“别急,你跟我们行动。”
离本已经转身,闻言又回过头看了追一眼。追摆摆手:“哎哟放心,不会伤了他的。”
“我又不怕受伤,还是让我和阿离一起……”
“看着我的眼睛。”追在苏挽真面前打了个响指。
苏挽真浑身一凛,感觉追的眼瞳蕴含了什么法力,让他有一瞬间失神。是惑术!他的身体瞬间被操控住了。
他心里大致清楚夜客有什么打算,无非是离去夺取碎片,追和鸣暗中接应,情况不对还能推他出去再当一回人质。
但如此行事,他这人质价值未免太小,根本用不到刀刃上。
苏挽真趁着追还没堵他的口,忙说:“等等,不去就不去吧。其实我也有个计划,你要不要听一听呢?”
“哦?”追果然来了兴趣,松了对他的控制,“你什么计划?”
苏挽真清了清嗓子:“你敢不敢,和我走一趟华阳宗?”
此言一出,夜客二人目光都锐利起来。
鸣摆弄着偃甲,不带感情的评价:“有点危险,我不去。”
苏挽真猜到他不去,鬼少年的优势始终是暗处行动。
“追姐姐,你呢?反正你都把我控制住了,也不怕我逃走对吧。而且一会儿,说不定还用得上你这能力呢。”
追似乎听出些话中暗示,思索片刻,笑了:“兵行险着,有趣。”
她勾勾手指:“细说。”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鸣顷刻隐匿了身形,消失不见,用行动表明绝不参与危险。
苏挽真附在追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之后他们转身,恰好那边的几个华阳宗弟子也终于合众人之力解决掉了一只邪识。
苏挽真缓缓走上前去,拍了拍为首那人的肩。
修士转过身见是他,有点惊喜:“你?你怎么还没逃,被同伴丢下了吗。这里太危险了,得小心。”
总算说了点人话。
“喂,你想不想见一下广仪仙君呢?”
“什么意思?”那修士皱眉。
“你去向上禀告,说万剑门苏挽真求见,他会让你带我过去的。”
修士呆了片刻,倏然张大了眼睛:“你、你是……”
苏挽真一笑倾城:“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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