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淮川次日醒来。
他最先关注的是眼睛,系着的丝绸已被取下,他半坐着在床上,试探地慢慢睁开眼睛。
重新恢复光明的他恨不得将这个喜悦分享给所有人,他冲下床,踩在地上,又似乎想到什么,飞快地回到床边,扶着床沿,重新好好地穿好鞋子。
他失明的这段时间陪在他身边的,是他最想分享喜悦的人,他迫不及待想见见这个人,他们两个人都心照不宣,他不是萧风回,这个人对他的照顾却比萧风回更体贴细致。
那些天,他想坦白,可每次提及这个话题对方就敏锐地避开,这让他哭笑不得,仇人不至于下这么大功夫救他照顾他。
可这人的态度又让他琢磨不清,不如面对面讲个清楚,想必失忆前,这个人对他也是万分重要的。
那人…应该还在吧。
沈淮川迈出门外,看见那大雪人堆在院落的中央,嘴角不由得扬着笑,这人还是守诺的,他出来的着急,只穿了单薄的里衣,肩膀上还发凉,只是沈淮川正沉溺于喜悦中尚未察觉。
失明的日子不好过。
在黑暗里摩挲,寻找,那种感觉让他绝望。
沈淮川打了个喷嚏,他的背后响起一道声音。
“不着调,衣服都不穿好就这么着急的跑出来。”
萧风回将衣服扔给沈淮川,顺着他刚才的视线看过去,似乎是在回应他眼底的疑虑,也是在打消他多余的念头:“放心,你的大雪人还在。”
“这个雪人是你堆的?”沈淮川脸色微变,他轻扯嘴角,不肯放过他脸上的任何表情。
沈淮川问:“前两天在我身边的,一直是你?”
“不是你想要的大雪人?”萧风回睨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调侃:“难道这几天你不是一直叫的是我的名字?难道说这个毒侵入神经,你开始神志不清了?”
“萧风回,我们相识一年,风川门是我们两个亲手建立的,是我说银钱放在我手里容易丢,所以将这件事交给萧风他们来管。”
“诸如此类的话,我当时还说了很多,更让我意外的是,从前你听到我要离开,你的态度是不许我再提这样的话,那时候你却说中毒后去留随我,那两天真的是你陪在我身边的吗?”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再清楚不过,我的脾气你更清楚,我就问一句,究竟那个人是谁?”
沈淮川从没这么失控,他很烦闷,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他手里溜走,他来不及去抓。
他和萧风回相识一见如故,在萧风回面前发怒,这是第一次,这是触及他底线的事情,他较真,却并无他念。
只是太想要知道那人是谁了,他想亲口去问那人为何要瞒着他?为什么不敢认?
这是沈淮川第一次萌生了想要恢复那段缺失的记忆。
萧风回叹气,无奈道。
“你当时生着病,跟病人讲不了道理,我难道真要跟你置气,做甩手掌柜不管你了?早知道你要算这个旧账,我当时就该把萧风他们叫过来,让他们看看你这个师父中毒时候的可怜样,或许你那位刚收下的徒弟就不会走了。”
“你说什么?”沈淮川不可置信地拧着眉毛。
这和沈寒又有什么关系?
“你生病的时候,沈寒来向我请辞,我想了想,你当时不方便见客,就打发他走了,他寻到亲人了,我说你会支持他的决定,他让我转告你,他随亲人远去怀京,让你不必为他忧心。”
沈淮川似乎被冻的没有直觉,披在他身上的衣服无力地掉落在地上,他蹲下去,似乎眼前又一黑,身体往前倾倒,萧风回伸手去扶,却被沈淮川避开。
沈淮川静静地坐在青石台阶上,良久,吐出几个字来,“我知道了。”
萧风回明白,沈淮川并未尽信他的话,他们两个人之间有隔阂了,沈淮川有时很单纯,他的态度,不会隐于人前,生气就会发泄出来,很少会记得别人的坏。
沈淮川无声的拒绝犹如一道鸿沟,难以越过,萧风回心中也有一瞬的后悔,相比之下,这是最好的结果。
沈淮川能解身上的毒,能平安,一直留在风川门,其他终究会被时间冲消掉。
沈淮川不是一个为难自己和别人的人,既然萧风回不愿说,就证明是对方不肯透漏。
可萧风回的隐瞒让他们心悸,他没有理由心安理得地享受那些天的照拂。
他擅长开解自己,却又容易深陷误区,他实在是无法说服自己,至于…山岭峰,萧风回还要管理风川门,
这平襄城他是不能安心待了,他不习惯也不喜欢告别,那种带有浓重的悲伤。
沈淮川临行前亲手书了一封信,意为诀别,此去山岭峰,最差的结果便是再也不见,手书反复修改,地上的纸团丢了一圈,他内心无比的纠结,他总感觉那个人在某个地方等着他。
山岭峰一行,楚昱寒驰骋骏马,三日为约,计划是一路畅通,原想是在上山时候受阻,却没想到路上也有蠢货拦道。
不远处,一个白发青年男子赫然现身,一脚踏在那细条的枝叶上,横跨大路,拦住了楚昱寒的去路。
“让路。”楚昱寒没有松开缰绳,甚至连一个多余眼神也没给他,他的眼神淡淡的,没有多余的闲话,“拦我路者死。”
“楚昱寒,你果然狂妄心狠,我父当年被你夺命,今日来就是为了报仇,来取你狗命的。”
青年男人双眼猩红,快速说着,一边借着脚下的树枝执剑腾空,往楚昱寒的心窝位置捅去。
“你要是从背后出手,可能还有伤我的机会。”楚昱寒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单手猛抓缰绳,骏马跃起跟这人同高。
他眼睛未眨,那人的尸体跌落在地,剑光上印着楚昱寒没有任何感情的面孔,“现在没有了,我不会留下祸患,让他有机会接触我的后背。”
楚昱寒最忌讳麻烦,更讨厌蠢货,他能活着是靠着自己爬出来。
他最痛恨的人就是明明能够一次性全部出来,却非要折腾半天,浪费他的时间。
这个人便是。
死了也不安生。
楚昱寒想,多余的良善会牵扯不少麻烦,他恶心透了。
沈淮川留下书信连夜准备出城,却察觉到背后有尾巴一直悄悄尾随。
夜色正浓,街上寂静,只有行路人脚下吱呀吱呀的声音。
“是谁这么宝贝我这条命?”
沈淮川轻笑,示意那群人现身,躲在屋门街贩各处的几人见行迹败露,无奈出现。
他们是楚宫的禁军,除了他们,还有另一支影卫,原为暗中负责帝王安危,此次被帝王下旨,日夜守护沈淮川的性命。
沈淮川扫了他们一眼,目光几不可查地冷了三分,思忖并未与他们结仇,可……倒还有一人……
“你们是朝廷派来的人,莫非是狗官派你们来取我的命?”
“不敢,我们只是奉命拦下公子,只要公子不出平襄城门,那我等便不会出现。”几人并没着急动手,相反,十分恭敬道回了一句,“不敢。”
瞳孔墨蓝色站在稍靠前的男人又道:“至于得罪公子的那命官员,早被主上处置了,公子不必忧心。”
“那我还要多谢你们的这位主上了。”沈淮川皮笑肉不笑。
“你们这个主人莫非是花楼的花魁,半遮面是等着我来掀盖头吗?他人呢?你们口中的主人,派你们来阻拦我出城的那个人是谁?”
“无可奉告。”
沈淮川说完,又反问道:“我要是偏要出城呢?”
“那就请公子恕罪,我们必须将您带回驿站。”
沈淮川促狭一笑,将剑打了个转,低声叹道。
“其实我的心很软,要是你们给我点暗示,不用你们出手,我也留下,这样我也不着急出城了,你们的任务自然也完成了。”
“公子不要为难我们。”
“罢了。”
其实不管他们几人说与否,沈淮川今夜是必要出城的。
山岭峰也并非指的是一座山,他们是绵连在一起的几座山,恰如其名,岭峰,最高峰在最外侧。
半山有半仙,高处有神仙,半仙足以救命,只是外山高峰的危名吓退了大批求山问道者。
他看过地图,仔细研究过,去往山岭峰,从郊外悬崖处骑马刹过去,那是最近的一条路。
“哦,既然谈不拢,我们也不用多费口舌,浪费时间了。”
从前沈淮川身上的毒是按月发作,可现在连他也不摸不透这个时间,他必须保存实力,速战速决。
“公子留在城内又何妨?你想要的自然有人替你卖命,为你带来。”
“看来你们家主上和我关系匪浅?”
“你敢把这话说给我听,却不敢告诉我他的姓名,是怕我在他的面前挑拨?”
沈淮川无意与他们纠缠,他不想负伤去山岭峰。
趁人愣神,见时机到,他突然扯下那人身上的腰牌,顺势扬起袖子,白色粉末带起一阵疾风。
“多谢。”
面前几人来不及后退,迅速拿袖子来挡,还是晚了一步。
暂停片刻,几人手脚开始发麻,只能望着他借着腰牌骑马出城的背影远去。
沈淮川猜的没错,拿着腰牌出城确实顺畅无阻,至于暗处的影卫,他们的命令与之不同。
影卫是非必要不现身,无论何时,不得朝沈淮川出手,只负责保障沈淮川的安全。
若是刚才沈淮川不敌,他们会出手。
楚昱寒下了两个矛盾的命令,他这是在最大限度地给沈淮川自由。
若是他尚未取药成功,而沈淮川坚持前往山岭峰,他可能分身乏术,无力保护他的安全。
但只要他受伤昏迷,影卫便会不顾一切将他带走。
冷霜寒凉,需添新衣,可惜淮川送他的新衣留在了平襄城。
一路向行,楚昱寒只恨夜长日短,恨不得日夜兼程。
若无某人昨夜的拦路,楚昱寒也不会再想起那段晦暗的日子。
明明是亲儿子,却被他的父亲养成怪物,当做一个器皿,那么可悲又让人难以相信的事情。
他真想像沈淮川一样失去那段恶心的记忆,他最不想回忆的就是那老窝囊先楚王在位时。
楚昱寒是经历过那段恶心痛苦,从未向任何人袒露过细节,包括沈淮川。
他的过往,向沈淮川说的,向来是真假参半,有时间连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忍不住想要告诉他,又为什么不敢真的完全告诉他。
淮川也是先楚王的棋子,他不记得,某种程度来说,或许是一种幸福。
而他的记忆里有淮川的日子也是幸福。
十年前。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