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道，万花楼。

【欢迎来到万花楼直令间，远在天边的各位看官灵石刷起来，小妖这就替各位一睹芳泽！】

华羽高翎的雀小妖叼着玉牌，在金玉砌起的琼殿花阁里上下翻飞，通过那玉牌将万花楼中满堂春色传到三界各处。

自从那长生天上的仙官赐下了联通八方的“飞云牌”，千里传影就不只是修士的法门了。

但谁也没想到，率先把这仙品发扬光大的，是向来上不得台面的诡道花楼。

“哟，小兄弟，你这人形化的不错啊，也是冲着那仙子来的？”

一个鲤鱼脑袋的怪异鱼妖喝了口酒，朝着同自己拼桌的青衣男子挤眉弄眼。

“是也不是。”青衣男子答。

“嘿，你都搁这儿等半天了还不是，鱼爷我最烦你这等装模作样的！”鱼妖一摔酒碗酒壮鱼胆，砖头朝掌柜那边扯嗓子喊。

“花掌柜的——玉骨琵琶仙啥时候出来！再不来，爷爷手中的万缕红绡就得没了！”

“……”

楼里莺歌燕舞，彩绸漫天，花掌柜噙着抹醉人的笑，柔声跟那些个奇形怪状的客官老爷们扯鬼。

“客官莫急，那不是正在调弦呢嘛！”

万花楼原本就是三界鼎鼎有名的快活地，近些时日客官们看厌了诡道的妖艳娇花，反倒追捧起天上仙那股子清冷脱俗。

有一诡仙碰上了好时机，白面素衣风头正盛。

萧晚仙面无表情坐在纱幔后头，百无聊赖拨动手中琵琶，把琴弦拨得乱颤。

“掌柜，什么时候给小的结工钱。”

花如锦咯咯笑两声，施法传音给她的摇钱仙，“这都未开工呢，你急个什么劲儿，你的命是老娘砸钱捡的，安心卖艺去。”

随着花如锦的话音落下，鼓乐笛箫霎时静默，花团锦簇的鼓台正中，红幔碧纱层层收起。

这诡物扮的仙着实沾上几分仙气儿，单足悬于一匹白绸之上，素衣素纱却更衬那张脸不落俗套，指尖轻拨琵琶弦，清泠泠的音色揉碎了散进暖香里。

“贵人老爷们久等，奴家委实有愧，咳咳。”萧晚仙用琵琶半掩面，眨眨眼挤出几滴招财的梨花泪，接着编，“只是奴家此前……”

“刚生过一场相思病，胸中郁结——你怎么又忘！”花如锦对着一条红线恨铁不成钢，红线隐没在空中，线的那一头挂在萧晚仙耳骨上，是个屏蔽法术探查的传音法器。

“然后再吟两句诗，别忘了你弱柳扶风、才貌过人的人前形象！”花如锦补充。

“奴家有病……咳咳，得了那磨人的相思病，胸闷气短，好生折腾……”萧晚仙暗中观察雀小妖直令间的位置，一息凹遍所有西子捧心似的愁态，“当真是——”

“红豆生南国，北国种不活。”*

……狗屁不通。

花如锦给气乐了，她努力维持自己掌柜的端庄微笑：没关系，直令间和来现场的，哪位爷是来听诗的，莫动怒！

两句“妙诗”一出，满场沉寂了两秒再度喧腾起来，比之先前更加热闹，害得雀小妖不光要负责直令间，还要扑腾翅膀躲避客官们随手挥动带来的无妄之灾。

再看直令间里，花如锦雇来的专业传讯手开始发力，硬生生把一坨牛头不对马嘴的东西捧成了诗中圣品，带着整个直令间陷入鉴赏脏东西的怪圈。

雅，实在是雅。

比起三界混杂的直令间，诡道场中是另一番模样。

萧晚仙端着一口气，差点手里琵琶一脱没对上假弹的背景乐，幸好他眼疾手快切了角度遮掩，没叫仙气飘飘的假象炸开。

果然不管过了多久，还是受不了诡道的奔放氛围，“玉骨琵琶仙”这个破名号也是一言难尽。

露骨直接的叫喊还在继续。

萧晚仙并非土生土长的诡道中人，他两百年前是凡间修士，一百年前飞升长生天，这修行速度怎么也算个天之骄子，总不至于落到这万花楼里卖艺。

可命运就是这般波折，他飞升得早分了个闲职当仙官混子，混足百年才知道天界新推出来个年终考核，香火功绩皆有各自的算法推演，只要不达标就得贬下界。

果不其然，他被贬了。

贬官的一路不好走，单废去那身自己修出来的修为都要去他半条命，半死不活还被人牙子抓去。好在有花掌柜相救，把他买进了万花楼。

但活是活下来了，欠了花扒皮一屁股比他命都贵的债。

惨，当真是闻者伤心见者伤心！

哐——

【时间到！恭喜“春风柳”大老爷成功冲到老爷榜第一！万花楼将为大老爷点上万花灯！】

一声震天巨锣响，将众人的眼珠子从鼓台美人上震开。

再定睛一看，万盏精巧的长明灯从台子后头亮起来，那灯升腾的烟是彩色的，朦胧龙升成六个大字——

柳！大！老！爷！威！武！

大字之下还有数行小字左摇右晃，都是些“大老爷勇猛如虎”“大老爷天下第一”的顺耳话，叫人看了心花怒放。

万花楼的气氛愈发热闹，白花花灵石宝玉流水似的进来，花如锦手握飞云牌，匿名在直播间里煽风点火，“哎哟，这位春风柳老爷就是不一般，断层第一怕是财力无人能及了罢！”

顿时，一条条传讯翻涌争抢着翻涌，老爷榜上排名不断变换，最后依旧是那“春风柳”稳稳坐着榜一大老爷宝座。

这柳大老爷究竟是到底是哪般人物？

花如锦眯眼朝场上各位看客瞧去，想瞧出些端倪。

萧晚仙也在朝场中看，他的目光粘在一桌青衣男子和鱼妖身上收不回来。

“兄弟，你瞧这仙儿俊吗？”鱼妖抄起一盘把子肉往嘴里倒，它就像个真真来吃饭的，“鱼爷还是喜欢那等子勾人的，能给鱼爷擦鳍的最好！”

“没品。”青衣男子答。

“……？”鱼妖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人怎的如此不懂妖情世故，就这么反驳了？

鱼妖怒了，“爷没品？就算那琵琶仙再俊又能怎样，还不是吃不到摸不着！”

“抢。”

一个字掷地有声，在鱼妖几乎要把死鱼眼瞪出来的注视下，青衣男子腾空而起，立足点过数道薄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鼓台上掠去。

霎时全场哗然，雀小妖乱作一团差点撞柱，几道身影“嗖嗖”从暗处现出，万花楼暗卫紧跟青衣男子试图拦截。

娘嘞，不会真是长生天老熟人吧！

萧晚仙丢下琵琶就跑，步步生风哪还有弱柳扶风的样子。

青衣男子一人独酌时他就觉得此人必有问题，在像是东拼西凑出来的诡道“人”里有个完整人形已然相当显眼，能隐约透出一股清正之气更是怪异至极——在邪魔外道里正常，就是最大的不正常。

但他只当是长生天的仙官不甘寂寞，私自下界寻欢作乐，便暂且放过一边，哪能想到是冲他来的！

暗卫没能拦住青衣男子几息，万花楼也没甚多口子可溜，萧晚仙不过跑了几步，就有惊魂鬼音幽幽从背后传来。

“……抓到了。”

萧晚仙浑身汗毛根根竖起，缓缓砖头尴尬赔笑，“那个，大哥你……你——”

没等他话说完，青衣男子一手持剑连斩数十妖邪法宝，一手揽着他的腰飞檐走壁，不过瞬息便从万花楼冲出数十里，徒留满堂骚乱和因传讯爆炸而崩掉的直令间。

“别走——没给钱啊啊——”

不愧是花扒皮，萧晚仙吊在半空双脚不着力，高速移动下的风呼啦啦吹得他脸生疼，乐倌的轻薄纱衣飞在天上像个白色的大扑棱蛾子。

“爹爹，有人在天上飞！”

一个小鬼被他爹举在脖子上，抬头望天。

他爹也抬头看去：“诡道地界禁万法，哪儿来的……鬼嘞个亲娘！”

万花娄外不过占据诡道西南一隅，往外是连片的市集铺子，长明的灯火驱散不见天光的暗色，若能对诡道的妖魔瘴气视而不见，也颇有几分人间烟火的神韵。

萧晚仙被人扛在肩上，稍微睁眼就见一路灼灼目光相随，“唰”一下又闭上了。

“呕——”

不闭还好，一闭眼顿感天旋地转，绑架他的人肩膀邦硬，顶得他胃里直抽抽，要不是辟谷许久，他能吐这绑架犯满身。

青衣男子一顿，把麻袋似的萧晚仙换了个姿势打横抱起，朝下方某处直坠而下。

按理说怎么也该是个风月无边的景象，奈何一人动作冷硬如铁，一人晕风面目扭曲，刚落地萧晚仙就挣脱开去，抱上棵枯树大呕特呕。

青衣男子没拦他，一言不发站在别处，冷眼旁观。

“这位爷，您怎的这般不懂怜香惜玉……”萧晚仙缓了一阵，扶着树悄摸声儿斜眼瞟那人。

之前他笃定青衣男子是仙官，如今细细瞧过，倒有几分不确定——清正气里煞气太足，不像能有功德傍身的仙官模样。

无论诡道正途，修士迈过叩灵境可得一灵相，灵相乃修士本相所化，会覆盖原本容貌身形，象征修士彻底褪去**凡胎、有登天之姿——好比从妈生爹养过度到天生地养。

因此，在高阶修士中，以貌取人是完全行得通的。

而青衣男子此人……恕萧晚仙不敢恭维。

倒不是丑得天怒人怨，反而面若桃李，就是那仿佛在阴暗地底爬行半辈子的阴煞气质，长生天有胆子感召这等奇人去当仙官吗？

凭他对老东家的了解，不可能。

青衣男子蹙眉看他，声音里淬着冰碴，“你如今是诡是仙？”

“！”坏了，真是前同僚！

“您真会说笑，长生天哪是奴家能沾上的，奴家生来便在这万花楼，自然是诡道中人。”萧晚仙脑中飞速运转，试图把眼前人跟自己认识的仙官对上。

这么有特点的，若是见过必定一眼难忘，萧晚仙开始怀疑自己从天上跌下来是不是脑袋着地，摔掉了哪段记忆。

——真没见过，难不成是来钓鱼的？

萧晚仙试探道，“阁下为何这般认为，奴家虽艺名里带个仙字，但自知不过风中飞絮，贱如尘埃……”

“莫要再说这等话。”青衣男子突然打断，眉蹙得更深，“你可认识……怀安？”

这是真冲他来的——萧晚仙在长生天时被人称一句“怀安仙君”，怀安是他用了两百年的诨号，这人打听贬下界了快十年的他，保准没好事。

“不认识。”萧晚仙答得异常干脆。

“算了。”青衣男子欲言又止，转身朝一旁的庙中走去。

萧晚仙这时才注意到他被绑来的地方，是一座四处漏风的地母娘娘庙。

供奉仙庙，此处已超出诡道地界。不过半个时辰便能跨越诡道人间，青衣男子实力必定深不可测，即使在仙官中也是佼佼者。

萧晚仙小步跟进去，暂且走一步看一步。

这苗破得相当鬼模鬼样，若非有地母娘娘的神像压着，指不定要生出点诡物划归诡道。

跨过门槛不过半步，萧晚仙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血气。

他后退一步站到庙外，拿袖子遮住半张脸真情流露，“奴家入那万花楼不过形势所迫，签了卖身契的。家父输光了身家，母亲身患重病，还有个妹妹无人照看……”

说到情动处，萧晚仙还给背熟的稿子加上两句抽噎的哭腔。

“奴家向来安分守己、从未用诡道之术害过人，还请公子放过奴家！”

笑话，他才从长生天那当牛做马的破地方下岗十年，若这一脚莫名其妙掺和进什么大事件里，他上哪儿哭去？

万花楼虽有花扒皮，但也不过三天一场说两句软话，真正的业务是下头的暗线生意。

哪头日子舒服，他拎得清。

青衣男子转过身来，月色只照得见半截衣裳，身后通天神像作衬更显阴沉。

“……由不得你。”

*王维《相思》

咳咳，咱们这个“仙儿”连起来读，仙—儿—这么读总觉得怪怪的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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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万花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