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沃抬手按上阻隔环，纵使隔着两层外壳，但他好似还是能闻到棘檀脂的那刺鼻的香味，摸到它湿沉的触感。

顺着游沃的动作，裴拥川的目光也落在了阻隔环上。

他沉思几秒，问：“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游沃攥紧阻隔环，像是在攥紧一条拴着他的锁链，“我现在...”

他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几分轻颤：“我现在很愤怒，也很恨。我觉得...我没办法冷静下来思考。可是我知道，我必须面对，我必须做点什么。”

裴拥川惊怔一刹，他抬眸看向游沃，直到这时，他才察觉到游沃一直以来看似平静状态下的情绪崩塌。

那是一种忍耐到极点，压抑自身到极点后的爆发。

在此时，他脑中突然回闪出游沃晕倒前的画面。平稳的呼吸，但却无比僵硬的肢体和惨败如纸的脸色...

他眸中的情绪闪动，似是不忍，也有着难以言喻的挣扎和拉扯。

好一会儿，裴拥川茶色双瞳中的神情才逐渐凝聚，变得坚毅。

“游沃。”他缓缓掀起眼。

游沃心绪不宁，胸膛堵塞。但他还是在听见裴拥川声音的下一秒，仰头与他对视。

裴拥川告诉他：“不用强迫自己冷静，也不一定现在就要想出解决方法。你可以什么都不用想，先去感受你的所有情绪。”

打着转的泪水一滞，游沃怔怔地看着裴拥川。

在游沃的注视下，裴拥川抬手，按下床边触碰屏上的睡眠模式。

缓慢升起的屏蔽窗隔断室外的黄昏。黑暗自墙角升起，不断朝房间中心蔓延，但最后却被亮起的睡眠灯光阻隔至床边。

裴拥川坐在半明半暗间，声音慢慢变得低缓，给予他指引：“你先躺下。”

如果一分钟前，游沃还不清楚裴拥川的意思，但在这一刻，当他听见裴拥川这句简短的指令后，他立即意识到了裴拥川想做什么。

——他要为自己做心理疏导。

抗拒、不愿意的情绪当即涌上，游沃惊慌地摇头：“你不用为我做这些。”

光是宋祈尔的负面情绪就已经够让裴拥川难受的了，他怎么还能为裴拥川增加负担。

游沃将头摇得厉害。可正当他打算再开口说些什么时，裴拥川的身体却往后一靠。

他将自己的上半身完全隐藏于昏暗之中，只在光线的剪影中，留出一双笔直有劲的小腿以及线条利落的脚踝。

他说：“游沃，请你相信我。”

“我虽然不是专业的疏导师，但我觉得，你现在非常需要找人聊一聊，不然你会把自己压崩溃。”裴拥川说，“你也不希望，我接下来的20天里，要一个人照顾两个病患吧？”

一听此言，游沃便立即转头，朝裴拥川看去。他再次冲裴拥川摇头，但却不再是因为拒绝。

裴拥川冲他笑笑，如果此时光线明亮，游沃一定能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计谋得逞后的笑意。

只可惜游沃被暗下的灯光遮住眼，又被裴拥川看似温柔和无奈的笑意给迷晃了心神。

裴拥川告诉他：“你放心，今天所有的话只会留在今天，不会有第二个人知晓。”

游沃眼神复杂地注视着裴拥川，搭在被单上的手缓缓收紧，犹豫和摇摆不断拉扯着他。

可就在这时，像是宇宙之神冥冥之中给予的指引，脖子上的阻隔环突然咔哒一声松开，自脖子上脱落。

游沃愣愣地将它摘下，不知是否是心理按时，他只觉得一直缠绕在他脖颈间的束缚和沉重缓缓消失，紧张和不适感也自身体里抽离。

裴拥川问：“这是坏了吗？”

游沃愣愣地盯着手上的阻隔环，沉默片刻，才回：“不是。”他缓缓抓紧阻隔环，告诉裴拥川：“是设定好的程序。现在应该是我要去洗漱的时间。”

裴拥川沉默了，他没想到一个阻隔环还能有这么多的功能，甚至还能帮远在不知道多少光年外的人操控另一个人的生活。

游沃神情僵硬地扯扯嘴角。他将阻隔环放到一旁，闭着眼，乖顺地躺下。

“就当这是宇宙之神的指示吧。”游沃说，“但如果你觉得无法承受过多的负面能量，你可以随时离开。”

裴拥川垂眸低笑着，说了声‘好’。

循环系统里的睡眠香薰开始工作，顺着浮动的空气浸入皮肤。

裴拥川刻意降低自己呼吸的声音，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身体外部很舒服。”游沃如实说出自己的感受，“但我还是很难受，愤怒、恨意像是要我把撕成碎片。”

“对谁的愤怒和恨？”

“对宴越重，对宴远铮，也对我自己。”

“你恨宴越重什么？”

一提到这点，游沃的呼吸就明显变得急促起来，眉心也不自觉地皱紧：“我恨他不肯放过我，恨他用我爸的性命威胁我，还恨他竟然想用一个新的生命来威胁我。他根本就在把我们这些人的生命当儿戏。”

对于游沃的话和情绪，裴拥川并没有介入，也没有评价。

他只是继续引导：“宴远铮呢？”

游沃突然沉默了，原本十分急促的呼吸突然变轻，甚至令人察觉不到。

直到好几分钟后，他才猛地攥紧胸口的被单，像是要将它狠狠撕开。

“我恨...我恨他明明有很多方法去安抚宴越重，可是他偏偏选了牺牲我的方式。”游沃语气加重，咬牙切齿，“但我也更恨我自己，是我不够强大，才会让这一切发生。”

游沃的回答让裴拥川的眉心微微拧紧，他忽地发现，游沃的心理问题可能比表现出来的还要严重。

可现在并不是一个合适的介入时间，裴拥川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继续引导：“你很棒，很勇敢地直面了自己的情绪和想法。”他顿了顿，又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是很难受，我想做点什么。”游沃说，“攀岩、格斗练习...一切能让我在战斗中变强大的训练都可以。”

裴拥川不解地偏偏头：“你需要进行什么战斗？”

游沃沉默了几秒：“自由的战斗。”他呼吸变得粗重，语气坚定，像是许下承诺，也像是再告诉自己：“我用我自己的力量，带着我爸爸离开帝国星系。”

提及父亲，游沃的语气软了下来，只是嗓音里的哽咽更甚：“其实我很害怕，我知道这件事失败的可能性很大。我很有可能会被抓回去，再被关起来，被屏蔽掉所有感官，像消失了一样...”

“可是、可是...”泪水自眼尾滑落，游沃紧紧咬着发颤的牙齿，不让自己被脑中的恐惧与不好的回忆吞噬。

他深吸一口气。与此同时，裴拥川的呼吸声也在周围浅浅响起，给予他安稳的陪伴。

游沃咽了咽嗓：“可是我必须离开。如果我不这样做，甘愿放弃掉自我和底线，得过且过地留在他身边，我爸爸会对我很失望的。”

“这不是他一手养大和教导的孩子。”他哭着说，“我不能成为这样的人，让他的教育成为一个笑话。”

话音刚落，在游沃察觉不到的地方，裴拥川看向他的眼眸里闪过惊愕与惊艳。但紧接着，便是担忧与心疼。

如果说一开始的靠近是带着愧疚和好奇，以及打算探查宴家情报的目的，那么现在，裴拥川的一切选择和反应就只是出于单纯的喜欢和欣赏。

游沃是他整整二十二年人生中，所遇见的最纯真、最坚毅，也最能带给他惊喜的人。

像游沃这样的人，是最应该在自由中绽放光芒的人。

裴拥川露出真心实意的笑，语气也十分真诚，带着坚信的力量：“你爸爸一定会为你感到骄傲。”他顿了顿，又补充：“我也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

刚说完，方才沉浸于自身情绪的游沃却猛地一怔。

紧接着，他睁开眼，难以置信的情绪穿过朦胧的泪，直直看向裴拥川。

“你...”游沃嘴唇微动，“你说什么？”

裴拥川的身体微微前倾，抬手扫开室内灯。

他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眸率先撞入游沃的视线，紧接着，便是那张俊朗，犹如神明的脸。

“我说，你一定可以做到。”裴拥川慢慢地重复，“你可以做到。”

每一个从裴拥川唇间吐出字的都像是带着某种震撼心灵的力量，一个字接一个地撞进游沃脑中，震出一声声嗡鸣。

游沃坐起身，眸光微颤：“你竟然会支持我？”

“为什么不支持你？”裴拥川问，“是因为在你看来，我和宴越重他们是一个圈子里的人？”

虽然游沃清楚地知道裴拥川和宴越重他们是不一样的，可他没有办法去赌，去完全相信裴拥川。毕竟过往的许多事都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阶层差异是一件无法扭转和无法共通的事。

自己的心思被戳穿，如若是旁人，游沃尚能坦然面对，可对方是裴拥川，接连救了他两次命，从未对他做过任何不好的事，甚至可以说是一直在帮助他的裴拥川。

游沃羞愧地垂下眼：“抱歉。”

“你的道歉我接受。”裴拥川冲游沃眨眨眼，“毕竟这确实有点伤我的心。”

裴拥川的反应让游沃忍不住扬起舒心的微笑，身体内不断撕裂着他的情绪也在不知不觉中减缓。

“但我的话是认真的。”裴拥川说，“我百分之一百地支持你去争取你想要的自由。我也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

游沃抬眸看向裴拥川，纵使房间已然变得明亮，可当他看向裴拥川，他却觉得，在他的视野中，只有裴拥川的双眸在发光。他的视线、思绪都不由自主地被吸进去，又心甘情愿地深陷其中。

在这一瞬间，宇宙之神的指引化作如鼓如雷的心跳，再度击中他的身体、大脑、心脏和灵魂。

而在游沃发愣之际，裴拥川站起身，拍了拍他的头顶，弯下腰，告诉他：“如果你需要我的帮助，我——”

“——不用。”发散的思绪被猛地扯回。

游沃仰头对裴拥川说：“我要自己拿回来。”他强调道：“我要靠我自己。”

“好。”裴拥川不再多言，他观察着游沃的状态，确认压在他身体里的情绪已经得到了释放和抒发后，他才看了眼墙上的电子时钟。

“好像已经到晚饭时间了。”他问，“先下去吃点东西？”

游沃其实还未完全从方才疏导时的情绪中抽离，可裴拥川的话音刚落，饥饿感便自胃里传来。

拒绝的话还没到嘴边，就被咽了回去。

自身体恢复后，游沃的食欲也渐渐好了起来。他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一顿吃几口菜就会吐。

且这栋别墅里机器人做的菜营养均衡，味道也还算适中。他现下已能正常吃完身体所需的食物量，并在消化后，将它们转化成自己体能训练时的能量。

虽然还不知达到目标的方法，也不清楚下一步该怎么走，但游沃清楚地知道，去内耗、去迷茫是没有用的。他必须要在合适的机会到来前，将自己的身体锻炼好。

至少，如果下一次，他还能趁宴越重虚弱时杀出去时，他不会再因为自己的疏于训练而错失良机。

而在圣地星里一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只要你坚持往下走，宇宙之神总会告诉你你该去的方向”。

在游沃制定并执行了体能训练的第四天，宇宙之神的指引再次降临，替他指明争取自由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