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无名之刀

“小师妹……”

迷迷蒙蒙中,林娴予听见有人在唤自己,她微微侧头,赤红的瞳仁里倒映出师姐满是泪痕的脸。

那一刻,她终于神思清明,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拂去师姐淌至脸颊边的泪滴。

“师姐……”林娴予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掌心被血污覆盖,那尚未干渴的血迹溅在师姐白玉似的面容上,她想要擦拭,却又缩回了手。

但林秋辰握住了她的指尖,源源不断的灵力自师姐的掌心传递而来,秋水般温柔的眼里满是安抚,林娴予有些惭愧地低下头:“都是我没用,让你们担心了。”

“怎么会呢?你刚刚把那大魔头赶跑了。”林秋辰握紧了林娴予的手,示意小师妹抬头看着她的眼睛:“你滚下山崖后发生了什么?怎么会痊愈得这么快?”

“不要隐瞒,告诉师姐。”林秋辰的手有些颤抖,她尽量稳住心神,但上上下下,都无法从小师妹身上探寻到一丝不安的气息,仿佛先前那个如从炼狱中走出的魔鬼并不存在。

林娴予想要抬手,让师姐看见她挂在腰间的铜钱,可她刚要有所动作,便感到浑身一僵,动也不能动,仿佛有谁在无声地警告她:莫要多言。

小师姐忧心忡忡地望着她,林娴予故作轻松地朝她一笑,只想着扯谎骗过去:“或许是那一摔把我的月魂摔出来了呢?”

“不是说从前也有人修出类似血月之色的月魂吗?”

天月门以月为尊,一般人皆会修行出纯洁无瑕的月魂,但也有例外,有人就修炼出血色月魂,两者修行并没有太大区别,但因为血色月魂的运气方式与妖魔施法有些相似,免不了被人误解。

林娴予回握住小师姐的手,抬眼望向朝她走来的师兄,再远些是那些看不清面孔的弟子,密密麻麻,忌惮地不敢向前。

每一张脸都苍白一片,叫她分不清谁是谁,林娴予感觉支撑着她走到此刻的那一股气力消失了,眩晕感攀附上她的身体,使得她再也无力支配这具躯体,但她倒在林秋辰怀中的前一刻,依然固执地重复:

“我不是妖怪,我只是修炼出了血色月魂……”

林娴予再睁眼时,身上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床头木顶还画着她小时候画着的猪头,林娴予在床上翻了个身,又将手掌放在胸口,听见自己的心跳后才确幸自己好好地活着。小师姐在帘子后熬着药,听见床榻上传来的声响,探出半个头来轻声唤道:“小师妹,醒了就过来喝药。”

林娴予讨厌喝药,但是小师姐煲的药,再难喝也要喝下去。那一碗黝黑的药汁已经不再烫手,温度刚好,林娴予看着在一边守着药炉的师姐,有些鼻酸。她捏着鼻子一口气喝完,一滴不剩,然后撒娇似地贴在师姐的后背,给她捶背捏肩膀。

“小师姐最好了。”林娴予真心实意地道。

林秋辰有些好笑地看着她,道:“等一会师尊要过来,你可要好好和他说清楚。”

林娴予正在给她捏肩的手徒然一僵,随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知道了知道了。”

她环顾四周,猛然想起自己挂在腰间的玉牌和铜钱都不见了,忙问道:“师姐,我的……我的玉牌呢……”

林秋辰回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只当是小师妹怕弄丢玉牌而担忧,安抚道:“你的玉牌碎了,师尊叫人重新去做了,还有一串铜钱,我给你重新用红绳编好了,从前也不见你戴这玩意……”

林娴予从林秋辰手中接过那一串由红绳串起的铜钱,暗叹幸好师姐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但是师尊那边……

又如何能瞒住呢?

她想起那本从藏书阁中随手捡来的书里就绘有铜钱上相似的花纹,这一切若说是巧合,又太过刻意,自己轻易许下的承诺,最后又要付出何种代价,都难以预料。

但她不想将身边之人都牵扯进去。

有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帘后,身姿如玉,他并未走入室内,就这样站着,却也是风骨清俊。林秋辰忙将帘子拉起,轻声唤道:“师尊。”

闻人语的白发快要垂落至腰间,他的眼睛也快要失去色彩,只剩一片淡漠的琉璃色泽,周身气质如雪,但在听见弟子的呼唤时,眼底浮现一丝笑意。他并未动作,但林秋辰却已心领神会,回头叮嘱林娴予记得按时吃药,又朝闻人语行礼,方才走出门去。

林娴予听见脚步声远去,朝着闻人语缓缓跪下。

“弟子无能,被魔族逼至险境,实在不得已,方才向山鬼祈求。”

闻人语只是俯下身,将这小徒弟扶起,那双本该波澜不变的眼睛里却有些动容,仿佛很久之前也曾有人跪在此处,这一切不过旧事重现。

“皆是命数罢了。”闻人语的表情却是怅然若失,林娴予有些好奇,师尊从未在他们面前露出过这样脆弱的表情,好像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痛苦,和一眼就能预见的结局,在他惆怅的眼神中已经注定了一切。

闻人语从袖中取出一枚崭新的玉牌,递给对面的小弟子,柔声道:“新的玉牌做好了。”

林娴予接过玉牌,沿着刻痕一笔一划地重新将自己的名字写了一遍,方才将它系回腰间,玉牌与铜钱碰撞在一起,发出好听的响声。

闻人语察觉到林娴予腰间的铜钱,林娴予连忙摘下来递给师尊,她像犯错的小孩一样局促不安:“这便是那山鬼的铜钱,弟子当时像他许愿,只要活下去,我什么都愿意做,一开始感觉身体都被对方完全控制住了,但后面这些铜钱就没有任何反应了。”

闻人语只是摩挲着铜钱上刻有的花纹,眼神有些怀恋,却又有些阴冷,林娴予觉得自己应该知无不言,于是继续道:“弟子在藏书阁也见过记录着这种花纹的书册……”

闻人语只能无奈一笑,将铜钱串归还给一头雾水的林娴予:“看来真是天意如此,要叫我们娴予经此一事了。”

林娴予不懂师尊为何如此说,她跟在他身后,一路穿过长长的回廊,春日的鲜花早已开满院子,林娴予走过时碰掉了开得正旺的山茶,硕大一朵花,说掉就掉,落在水中吓跑了正在晒太阳的锦鲤。有燕子的巢穴筑在屋檐下,雏鸟探出半个脑袋,黢黑的眼瞳与林娴予相对,她看了半会,方才发现师尊也停在离她不远处等候着她。

林娴予赶忙跟着过去,身上的玉牌与铜钱轻晃,发出叮铃的响动。

“只要你戴着玉牌,那些鬼怪便伤不了你。”闻人语的声音淡漠,听不出其他情绪。

“你要学会克服那些曾让你恐惧的事物,这样他们就伤害不了你了。”

林诉尘抱着长剑,倚在藏剑阁门前等候,远远望见两个白色的身影,便挥手示意。

林娴予跟在闻人语身后,有些窃窃地不敢上前,因着林诉尘身后站满了乌泱泱一群人。

林诉尘有些生气地回头朝他们哄道:“师尊已至,怎么还在这说三道四?”

人群方才安静下来,但各个的表情都不太好看,林娴予感觉到那些目光打量在她身上,有恐惧有厌恶,仿佛她是什么来历不明的家伙,必须要驱逐出境。

闻人语挡在她身前,为她隔开大部分不善的目光,沉声道:“闻某并非袒护自己的弟子,娴予修行数年,直到今日遇上魔族入侵,方才修炼出月魂,虽是血月之相,却也是她悉心修炼的成果,各位何必如此针对?”

“同是天月门人,为何还生分起来。”

人群中有老者高呼道:“上一次修出血色月魂的人,可是个人鬼混血的孽畜,可把这人间搞得混乱不堪,这人还是您的同期师兄,这等惨痛的教训,我想您更不应该遗忘。”

“自然是日夜都不敢遗忘。”闻人语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林娴予却感觉师尊他有些生气。

“我的徒弟,我自愿为她担保。”闻人语抬手,林娴予从他身影下走出,慢慢走至众人的目光下。

十五岁的少女稚气未褪,她有些害怕,却仍是倔强地挺起胸膛,无视众人质疑的目光,抬头看向藏器阁的方向。

“按照我天月门的规矩,修出月魂的弟子皆可在藏器阁中挑选属于自己的武器。”

闻人语迈步,月白色的长袍一尘不染,行过人群时,那些弟子都自觉地让出一条路,原先还在质疑的人气急败坏地骂道:“造孽!造孽!”

“当年怎么不见你这样护着那些人?”

闻人语一头白发倾泻如瀑,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但跟在他身后的林娴予却看见了师尊眼中转瞬即逝的杀意。

这还是林娴予第一次踏入藏器阁,阁中弥漫着过浓的檀香,似乎是为了安抚这些久未使用的兵器,檀香之下,还掩藏着一些让林娴予觉得陌生又熟悉的气味。或许是因为来者甚少,整座阁楼里只燃着几只烛火,林娴予只能借着微弱的烛光打量着室内的摆设。

林诉尘和林秋辰候在门外,整座阁楼里便只剩下林娴予和师尊二人。

闻人予伸出手,慢慢抚过那些陈旧的兵器,时间好像凝固在此刻,唯有师尊一头莹白的发,在微弱的烛火下泛着柔光,偶尔有尘埃随着他的动作起落,纷纷扰扰,像一场下在微尘里的雪。

他似乎对此极为怀恋,以至于直到转身,才想起还有个小弟子跟在身后。

他慢慢走到一具博古架前,一个其貌不扬的盒子,似乎封锁着什么东西,他从中拿出一把古朴的长刀。

他将刀尖指向林娴予,剑身凌凌,仿佛有着什么魔力,吸引着人将温热的脖颈送上,以温热的血覆过这如雪的刀身。

林娴予被引诱似地伸出手,指腹被尖锐的刀尖划破,血珠却未坠落,反而被长刀如有生命般吸食。

痛意后知后觉,林娴予收回了手,不解地望向闻人语,“师尊……这把刀……”

“为什么会吸人血……”

闻人语将长刀收至胸前,笑道:“所有的兵器都是如此,需要用鲜血来为之开刃,为之点缀。”

凛冽如镜的刀身映照出闻人语淡漠的瞳仁,琉璃色泽的眼睛里满是嘲弄:“所以别管那些人说得多么伟大,掌中有剑,便免不了杀戮。”

林娴予不敢接话,指腹的伤口仍在渗血,鼻尖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她越闻越觉得血味浓郁,或许这一整座藏剑阁,便也需要鲜血为之点缀,才能满足这一室的嗜血兵器。

林娴予不敢再细想,她定定站在原地,闻人语似乎能看透她心中所想,只说:“从前修炼,总会抓一些妖鬼上来,妖鬼之血纯厚,以他们的血来祭器,更有益于修行,仙门百家皆如是。”

“你看这藏兵阁中藏剑万千,被拿去祭器的妖鬼也早已数不胜数。”

“世人总说妖魔鬼怪皆恶,杀之亦不足为惜,但你作为我闻人语的弟子,总是要有些不一样的。”

闻人语将长刀高举,林娴予缓缓下跪,她微微抬头,望见那剑身洁白如雪,照见她一双瞳仁漆黑,深不见底。

“此刀没有姓名,因为上一任主人没有给他赐名,那便唤他无名。”

“上一任主人与你一样,皆修炼出了血色月魂,下山历练,只可惜……”

“不得善终,刀在人亡。”

闻人语的声音飘荡在整座殿阁中,明明无风,烛心微动,林娴予虔诚跪下,感受到那柄长刀放在她掌心的重量,入手是一片冰凉,一瞬间仿佛有着无数撕心裂肺的哀嚎,在她脑海中沸腾,她忍住没有将刀扔开,而是缓缓举刀起身,凝视着对面的仙人。

闻人语明明站在她面前,声音却远如仙山缥缈:“此刀交付予你,但不可轻易出刀。”

“若要出刀,需有三问。”

“一须问心,此刀一出,是否合乎正义?”

“二须问理,所持之理,是否确凿无疑?”

“三须问果,刀下之事,是否后果可承?”

林娴予握紧长刀,听得师尊的声音由远及近,如暮鼓晨钟,要她牢牢记刻在心上。

她捧着长刀再次跪下,向着师尊虔诚地磕了三个头,又听得前方一声叹息般的劝导:“其实这也只是一个形式,但你拥有了这把刀,便必须遵循你心,否则他不会为你所用,反而将你导向歧途……”

林娴予起身,那双漆黑的瞳仁里映出火光微动。

“谨遵师尊旨意。”

少女的眼里涌动着藏匿不住的火光,那火光太过炽热,灼烧得闻人语也不得不躲避,他的眼神变得虚空,似乎又想起了些什么,他只得摆摆手道:“下山去吧,去吧,别在这山上空耗,去看看山下的风景……”

“去看看……你的人间……”

林娴予本已走到门口,却又忽然想起什么地回头问道:“师尊,我腰间挂着的铜钱,可就是那传说中的魔头的钱币,我……”

闻人语的身影掩盖在黑暗中,微弱的烛火无法照亮他的表情,林娴予只能听见黑暗中的他开口:“就是我那传说中十恶不赦的师兄,闻澍雨,若他没死,你顺着那铜钱的指引……”

“或许还能找到他。”

“若有缘再见,便替我向他道一声好吧,他既然愿意救你,想来……”

“也没那么恨我吧……”最后一声低语宛如叹息,被吞没在空荡的阁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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