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萑没纠正浮星煜,守宫砂不是用朱砂点的,也检验不出是否童男子。
“我从没做过这么奇怪的梦。”崔萑按着额角起身,小筑和竹榻都不见了,四面是空旷的陵园,除了及腰的杂草和断壁颓垣,什么都没有,连坟冢都看不见。这还是第一次,崔萑看见怀英太子陵园的内貌,和想象中的样子完全不同,荒凉得过分了。
商玄和腾荼肃然侍立在不远处,像是镇墓的神兽。
浮星煜径自往陵园后门走:“是魇妖。”
“魇妖?”崔萑跟上。
“天造万物,孕育生灵。赢鳞毛羽昆,是最常见的,能采纳天地灵气修炼成妖的大多出自五虫之中。譬如商玄和腾荼,生来懵懂无知无识,因缘际会得以顿悟,历经千难万险,如今距离升仙只有一步之遥。”
浮星煜捻着指尖,蹭过皮肤的温度尚存,那是温和而充满生命力的合宜的热量,指腹沾染的朱砂擦不掉,苍白的手指红润了许多,像雪地里探出的一支红梅。
“但魇妖不同,那是自幻梦中而生的灵妖。降世之时便有智慧,但飘渺易散,五百年才修炼出实体,再五百年才能化形为人,再百年才能渡劫升仙。”
朝阳向下播散金色的种子,落地却成了凋零生命的回光返照。
陵园里没有像样的建筑,崔萑从枯草丛里走过,问:“魇妖是在人的梦中修炼的?”
“不全对。凡是生灵皆会做梦,现实梦境不过一念之间,梦是尘世续,人世不醒梦。人是天地造化的精华,所做之梦对魇妖而言自然更有营养,所以魇妖喜欢入凡人之梦。”浮星煜道。
“魇妖侵入梦境会对人体有害吗?”崔萑跟在浮星煜身后,他发尾粘了一片枯叶,崔萑顺手摘了下来,“我在梦里并没有看见什么妖怪,只是有些恐怖的声音和景象,困在其中怎么也走不出,醒来之后身体倒也没有什么不适。”
“一般来说,魇妖以梦境为食,梦中情绪越是激烈对他们越是进益,所以他们尤其喜欢大喜大悲的梦境。妖精不能伤人,否则必遭反噬,所以即使是修炼有成的魇妖,有造梦的能力也不会轻易动用,只是吞食宿主自身所产之梦,于宿主而言不会有什么妨害,只会醒来觉得一夜无梦。像你这样做了噩梦且无法自行醒来的,必然是困在了魇妖为你编造的梦境中。梦中没有具体的情节,大概是魇妖还没有摸清最让你恐惧的是什么。你又感觉不到痛,像你这样的人会怕什么呢……”浮星煜顿了顿,转身看着崔萑道,“我送你的扇子你随身带着的吧?”
崔萑抽出别在后腰很是碍事的长扇递给浮星煜:“看来这不是什么法宝,随身带着妖怪也能入梦。”
从前带着凉意的竹扇长时间贴着温热的躯体,扇身被养护出暖玉一般的质感,浮星煜接过来给自己扇风,淡淡一笑:“什么时候跟你说是法宝了。”
崔萑复述浮星煜说过的话:“见扇如见你,但凡有些道行的妖精,只要不是存心找死,都不敢动我。”
“记性确实不错。”浮星煜走累了,随意找了个块石碑双手撑在身侧背对着碑身轻轻一纵坐在上面,“这次情况有些特殊,这只魇妖入你的梦境不是为了修炼,也不是要害你。”
崔萑目光穿过浮星煜衣摆的缝隙看清碑文,上面赫然写着怀英太子徐琞等字样。
“你……”崔萑觉得坐人坟头上实在不太礼貌,但和浮星煜讲礼貌似乎更加不礼貌,沉吟良久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自求多福少管闲事,“我也觉得这只妖精没有想伤害我,那么它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
“不知道。”微风轻拂浮星煜长发,他眯起眼直视攀升的朝阳道,“不过真相很快就会浮出水面。”
“你的意思是魇妖还会来找我?”
“不一定是你。一般来说,魇妖不能连续入同一个人的梦境,否则自身会遭强烈的反噬。它可能会从你身边的人入手,你最近留意一下。”浮星煜向崔萑伸手,“扶我一把,下不来。”
崔萑上一刻还皱着眉思考,下一瞬难以置信看向浮星煜:“上都上得去,下不来?”
“太高了,怕摔。”浮星煜坐在墓碑顶上,摇摇晃晃荡着双腿,阳光将他银白的发丝揉成金色,他道,“若是擦破皮流血,十天半月都不会好。我若失血过多死了,你不就是没有盼头了。为了你,我得好好活着。”
“哪就那么娇弱了……以后别坐人家坟头了。”崔萑在浮星煜含着笑意的目光中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伸手快速把浮星煜从墓碑上拽下来,“如果魇妖真的入了我家人的梦,我该怎么办?”
浮星煜呛风咳嗽两声,将崔萑送到陵园后门:“什么都不用做。”
“啊?”
浮星煜对他偏头一笑:“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做。难道不信我会护你?”
崔萑诡异地从浮星煜眼中看出点宠溺的意思,心头一紧,瞬间从眉心红到了脸颊和耳垂,硬着头皮低声道:“我会尽力自保,拜托你保我家人平安。”
浮星煜轻哼一声:“连家门都不让我进,凭什么要求我保护你家人?”
事关家人安危,崔萑也顾不上考虑浮星煜这副模样可能比魇妖更可怕:“必要之时,你可以来我家,我去向父母解释。”
“没名没份的,怎么解释?”浮星煜似笑非笑,“就事论事不讲情面的话,你我公平交易,我只需要保护你的安全就是了。我又没有家人,也不像你这么多管闲事。所谓的必要之时,其实没有必要。”
崔萑抿了抿唇:“妖精不得伤人,这是你定的规矩,自然该你来维护。”
“我什么本事都教给你了。”浮星煜很会撂挑子,“你想定什么规矩都行,只要能让众妖服从。”
浮星煜是个冷情无心的人,崔萑不再跟他多费口舌,抬腿就走。
“不讲情面的话我自然不会管闲事,论情分又是另一回事了。若你的家人成了我的家人,我自然会管。”浮星煜叫住崔萑,将扇子还给他,“喏,别落下,定情信物。”
眉似远山聚,眼是水波横,浮星煜言笑晏晏看着崔萑。
崔萑头皮发麻,抓过扇子来,拔腿就跑:“咱们没什么情分!直男!我是个直男——没情分你也得管我家人!”
鲜活的体温随着扇子一同被抽走,陵园内寂寥而无生机。
墓碑静默地立在浮星煜身后。
浮星煜站在原地,看着崔萑背影,眼里还带着笑容,但唇角的弧度已压了下来:“真是个可爱的人呐。”
·
晚饭后,崔萑给父亲母亲以及妹妹都送上一盏安神的参茶,希望他们能安睡,不要被魇妖纠缠。他自己却是整夜不敢合眼,随时注意家里的动向。
魇妖喜欢大喜大悲情绪激动的梦境,会根据各人的恐惧与期待编造梦境。
崔萑还真想不到自己怕什么。
至于家人……
父亲刚直清廉连在皇帝面前都敢争辩,应该也没有什么畏惧。母亲大概梦里会记挂银银,而表妹则怕一直困在家里不能出去做生意。
因爱故生怖,无所挂碍故无有恐怖。
过了子时,崔家上下沉睡在寂静之中,连崔萑院子里的履雪和流光也头并头依偎在一起。
崔萑在床上睁着眼躺了一阵,心里总是不踏实。穿衣起来,喊了两声松烟桐墨,都没应声。
崔萑来到外间两个小厮睡觉的地方,轻推桐墨肩膀两下,依然是没有醒来的征兆。松烟也是这样。
崔萑心头一紧,出了蒹葭馆,先去管家那里,发现崔六九同样在昏睡。
上房的崔文应夫妇,还有东厢房的沈银都在睡梦中,或者说陷入了梦魇,无法被唤醒。
整个崔家安静得可怕。
商玄和腾荼也不在。
崔萑深吸一口气,压制住狂乱的心跳,打算驾车去紫竹林找浮星煜,但驾车的马原地踏步就是拉不动车,崔萑索性弃车奔跑。
身旁夜色飞速向后逝去,长街昏暗无人影,走过许多遍的路在崔萑眼前迷失了方向。
崔萑在天街上不停奔跑,却看不见尽头,也到不了目的地。
崔萑停下来深深地喘息,浓重的夜色将他包围,像是一张密织的巨网,无声地收拢,他就是落网的猎物,连呼吸也变得滞涩困难。
前路未知,只能原路返回。
天色将明未明之时,崔萑回到崔家,却见门口张灯结彩,热闹得很。
管家崔六九腰系着一根红布迎出来:“少爷你怎么才回来,赶快换衣裳,免得误了吉时!”
崔萑被连拉带拽回到蒹葭馆,一头雾水地看着围上来给自己更衣的松烟桐墨:“什么吉时?你们这是做什么?父亲母亲在哪?”
崔六九看着崔萑一身大红,手背抹了抹眼睛:“老爷和太太在堂上等着少爷敬茶呢。今日是少爷成婚的大喜日子,老爷太太养儿育女辛苦多年,可算看着少爷成家了!真是一桩天大的喜事,便是我们这些下人心里也高兴啊!”
“什么?”崔萑闻言一震,扫开给自己戴喜帽的松烟,“成婚?!和谁成婚?父亲明明跟我说过——”
崔萑快步奔向前厅,果然见父母端坐上位衣着喜庆,中间墙壁上贴着一张大红的双喜。
崔文应道:“朝晞,你虽未及冠,今日成婚便是真正长大成人了,以后要夫妻同心立身齐家,但牢记不可沉迷情爱缱绻误事,要以学业仕途为重。”
沈氏以帕拭泪:“小两口要和和美美,好好过日子。可惜哥哥没赶上进京亲眼看你成家,改日你们还要再敬他一杯喜茶。”
崔文应劝道:“大喜的日子不要掉眼泪。”
沈氏点头:“我实在是心里高兴。”
崔萑满是茫然,脑子里嗡嗡作响。
不是说好要取消和表妹的婚约吗?府里的装饰是一夜能完成的?
崔萑疑惑不解正要发问,却见沈银搀着个比她高出许多的新娘子走上堂前。
沈银笑出梨涡对崔萑道:“哥哥,祝你和嫂嫂新婚大喜,白头到老百年好合!”说着把新娘子的手交到崔萑手里,同时摊手向崔萑要红包。
崔萑更懵了:“银银,你在这……那么新娘子是……”
“不认识我了?”大红的盖头遮不住飘逸的银发,浮星煜留着指甲的长指从崔萑掌心抽走,划下微痒的触感。他撩起盖头,绿得发澈的眸子含着笑意看崔萑,“收了我的定情信物,想不认账么?我已经进了家门,撵是撵不走了。”
大红的喜裙量体合身,缀着流苏的盖头上绣鸳鸯戏水花样,浓艳的红色越发衬得浮星煜脸色欺霜赛雪。
好一个比新郎还高出一截的貌美新娘子。
崔萑下意识后仰想逃。
商玄和腾荼涂了红脸蛋,安上双环髻,乖巧立在浮星煜身后做陪嫁丫鬟,拦住了崔萑去路。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崔萑浑浑噩噩被鸟爪按着头蛇尾捆着腿走了流程,醒过神来已经是送入洞房了,龙凤红烛爆着灯花,比自己还高的新娘子在解裙子,指不定要捞出什么来——
“别!”崔萑惊呼一声,满头冷汗醒来,面前是浮星煜似笑非笑的面容。
“做噩梦了?梦见什么了?”浮星煜俯身用那只狼毫毛笔在他左腕画下朱红的圈,垂落的发丝拂在崔萑泛红的眼角和耳廓,“梦里有我吗?”
崔萑心脏跳得很快,胸膛剧烈起伏地呼吸。他惊魂甫定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是躺在蒹葭馆卧房的床上,手腕上冰凉微痒,画了个朱砂的圆圈,手镯似的。
“没有!”崔萑急声否认。
崔萑:坏了,请他吃顿饺子把自己赔进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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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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