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仙城的晨雾尚未散尽,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走在青石板路上,步履匆匆的行人和他们擦肩而过。
走在后面的少女先沉不住气,率先开口。
“所以你堂堂化物门高徒,就打算这样漫无目的地闲逛一整天?”
元箐快走两步,与姜三望并肩,歪头打量他此刻的装扮。
姜三望将先前那身显眼骚包的鹤氅收起,换上一袭绣有暗纹的青色长袍。
这两日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也松散下来,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遮住了他清亮的眼神。
假正经,元箐嘀咕。
“殿下不必心急。”姜三望目不斜视,传音入耳,“妖界封锁不过两日,消息或许还未传遍。”
“可我们已经在这座城里待了两日。”元箐挑眉,“从城东走到城西,一个时辰过去,可曾听到半点关于妖界封锁的消息?”
这是他们此行的目的。
自两日前妖界突然单方面关闭了界门,而元箐——这位偷溜出来恰好撞上界门封锁的小公主,则成了姜三望最棘手又不得不带的累赘。
因为他们立了血契,同生同死。
妖皇对这位小公主非常宠爱,居然在元箐身上单方面刻下了一个自行触动的契约,界门封锁时,恰好在元箐旁边的姜三望自动成了被绑定的倒霉蛋。
元箐急着回妖界,姜三望也对这个契约没有好感。
他有些不可为外人知的要紧事需要单独去做,而他和元箐的关系不足以让他告诉这位妖族小公主那些秘密。
现在这种强行绑定的状态,二人都不满意,却又无可奈何。
“没有消息,本身就是一种消息。”姜三望终于瞥了她一眼,“说明封锁之前妖皇陛下将事情安排妥当了,所以现在一丝消息也没传到普通人耳边。”
元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人又说这些话来糊弄她,谁想知道这个。
她现在只想回家,回妖界。
元箐快走几步,超过他,故意将脚下的石子踢得老远。
这两日的相处绝谈不上愉快。
姜三望此人,看似温文有礼,实则句句带刺,行事自成章法,面上端的是一副不受契约影响的样子。
不过元箐发现这人私底下会搞些小动作,他并不像面上那么不急不慢,所以逮着机会就要刺他几句,发泄自己的不满与不安。
两人一路行来,火药味就没散过。
姜三望不理会她泄愤的孩子气的举动,目光扫过街角一间刚刚支起幌子的茶楼。
“去那里。”
茶楼是临仙城最普通的那种,木质结构有些年头了,空气中弥漫着陈年茶香和刚出炉的早点香气。
此刻堂内人不多,三三两两的顾客聚在一起,低声交谈。
姜三望选了个靠窗又不显眼的位置,点了一壶清茶,两碟点心,便看似随意地靠在椅背上,实则将周遭的动静尽收耳底眼里。
元箐学着他的样子凝神听了片刻,除了些家长里短生意往来,一无所获。
她有些气馁,注意力被桌上那碟晶莹剔透的桂花糕吸引。
左右姜三望点了,她把那盘糕点挪得离自己近了点。
“姜仙长,”装模作样叫着,元箐拿出一颗妖族的灵珠,“糕点的钱。”
姜三望眼皮都没抬,依着这两天养成的习惯抬杠:“妖族小公主,来人界不带盘缠?”
一个是修士,一个是妖修,这两日也没碰上需要付钱的情况。
元箐脸一红,初次偷溜到人界太兴奋,准备不足,未准备人界的货币,而凡人和修者的货币有时也不互通,也没准备。
这人怎么什么漏洞都要抓,她把那颗灵珠打入姜三望的袖袍内,“交换,等下你付茶水糕点钱。”
灵珠的价值够把这座茶楼买下来了,买这盘糕点轻轻松松。
一不做二不休,她干脆把姜三望面前的桃花糕也扒拉走了,留下一壶茶和两个杯子。
姜三望端起茶喝了一口,然后不动声色地推远了。
涩口。
他们听了一阵,行商们的货源没出问题,聊天的人也没说到妖界的事。
好像无事发生,但妖界封锁是不容置疑的真事,为何一点消息都没传出来?
元箐推开吃完的糕点,眼中闪过一丝担忧。
父皇、母后、还有她那毛躁的哥哥……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走吧。”姜三望放下一块碎银,起身。
元箐默默跟上。
两人走出茶楼,拐进一条僻静的巷子。姜三望停下脚步,转身看她:“情况你也听到了。临仙城看来打听不到更多,我们需要去下一个地方。”
“去哪?”
“回化物门。”
元箐一愣:“回你宗门?”
她很快反应过来,化物门是首屈一指的大宗门,若说妖界会传出什么消息,这些大宗门更有可能知道:“现在?”
“现在。只是,”姜三望予以肯定的回答,看着元箐,“你想用什么身份待在我身边。”
元箐怔住。
姜三望向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冷静的残酷:“化物门不是寻常地方,护山大阵之下,一切妖邪、”
他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当:“抱歉,一切妖族无所遁形。”
“你不可能像现在这样,靠着一点隐匿神通混进去。”
姜三望看着她微微睁大的眼睛,继续说道:“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
巷子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墙头枯草的细微声响。
元箐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第一,”姜三望竖起一根手指,“现出原形,暂时作为我的灵宠入内。这是最不会惹人怀疑的方式。”
“不可能。”元箐盯着他,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你想都别想!”
她现在是亚成年体,血脉传承的记忆告诉元箐,只有未来伴侣才能看他们一族的非成年形态。
想告他非礼,元箐磨牙。
姜三望似乎早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并不意外,只是慢条斯理地竖起了第二根手指。
“那么,第二条路。”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扫过,仿佛在斟酌更稳妥的措辞。
然后才清晰而缓慢地说道:“你以我未来道侣的身份,跟我回去。”
“……什么?”元箐怀疑自己听错了。
“传绯闻。”姜三望面无表情地重复,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对外宣称,你是我游历时结识的散修,彼此情投意合,我带你回宗门拜见师长。这是唯一能让你以人形光明正大进入化物门、并且能长时间留在我身边而不被怀疑的身份。”
元箐彻底呆住了,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元箐有些激动,还记得压低声音说:“姜三望、这都什么破选项!”
殊途同归的破选项。
姜三望语气依旧平淡:“那你还有更好的办法?或者,你宁愿冒险独自留在外面,面对那些可能正在搜寻落单妖族的不明势力?”
他两生死绑定,姜三望不可能放着这么不稳定的因素在外面。
元箐语塞,她知道姜三望说的是事实。
妖界突然封锁缘由不明,她这样偷跑出来的妖族,又身份尊贵,处境确实危险。
可是……灵宠或者传绯闻?
这看似有选择,实则本质上并无太大差别。
“你、你难道就没有别的……比如远房表妹之类的身份吗?”她做着最后的挣扎。
“宗门登记过我的家系。”姜三望否决得干脆利落,“我自幼失怙。”
说到这句的时候,姜三望的神色有些晦暗不明。
“那你,”元箐咬着唇,目光狐疑地在他脸上扫来扫去,“你提出这个……?”
其实不该说这句话的,但她昏了头。人在大脑混乱的时候总会干出点奇怪丢脸的事,事后恨不得把自己沉塘。
姜三望听弦知雅意,脸上的情绪一时五味杂陈。
元箐从中尝出了点脆弱和伤心。
“元箐殿下,请放心。”他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姜某早已无意沾染红尘姻缘。”
巷口有风吹进,卷起他淡青色衣袍的一角,更显得他身形挺拔孤直,宛如挺立的翠竹,君子端方却寂寥。
这话有点耳熟,她好像在哪本话本里见过,元箐想,这其实有点过界。
她不该昏了头脑子一抽猜测姜三望对自己有企图的,这不仅过于自恋,并且……她好像戳到姜三望隐秘的伤心处了。
虽然姜三望这几天口头上有点不饶人,他两相处也有不小的火药味,但这种戳人陈旧伤疤的事元箐还不屑去做。
“都是权宜之计,你若不愿,我们再另想他法。”揭过这段,似乎以为元箐后来的沉默是都不乐意,姜三望顿了顿,补充道,“只是若以友人相称,你的妖族身份便未必能瞒住,届时在宗门内,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行吧。”元箐妥协。
她低下头,看着鞋底下的泥土,她的衣服鞋饰都刻了阵法,不染尘埃泥土。
脑海中,两个选项在激烈交锋。
现原形当灵宠绝无可能,这关乎她的清白问题。
对于有些妖族来说,原形是很**、私密的东西。
她的脸颊有些发热,两辈子了,从未遇见过这种情况。
而假装是这个说话带刺家伙的心上人。
疑似有年少白月光,他白月光不介意?
但比起暴露妖族身份可能带来的未知风险,倒是勉强可以接受。
反正疑似有白月光的他本人都不在意传绯闻,她扭捏什么?
“不现原形。”元箐下了决定,也不扭捏了,自然地伸出手,喊这人全名“姜三望,多多指教。”
姜三望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什么,快得让她无法捕捉。
他颔首,伸出手礼貌性碰了碰,神色依旧平淡。
“既然如此,那我们需得统一口径。元姓最好换掉……”
元箐匆匆说,免得这人给她冠上别的姓:“江水滔滔,江水箐。”
“来历?”
“就说……是西山散修的弟子,师父坐化了,我出来游历,在临仙城遇上了你。”元箐飞快地编造着。
姜三望微微颔首:“可以,至于我们如何情投意合……”
说这几个字时,他的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在讨论天气。
元箐想了想:“这个不用细说,就看对眼了呗!”
话本子都这么写,一见钟情。
“好。”姜三望看了她一眼,从善如流,“走吧……我的,未来道侣。”
最后四个字,他声音不高,却很清晰,是有意的。
落入元箐耳中,就是在刻意挑衅。
元箐有些恼。
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
就不该可怜他那一瞬间的脆弱,这人受伤就是他活该。
她瞪着他的背影,用力跺了跺脚,跟了上去。
临仙城有传送阵,他们要走那条路去化物门。
驻守传送阵的弟子五年一换,今年恰好轮到化物门的弟子。
只是姜三望很少走传送阵,不清楚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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