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沧也不好说来的是不是“人”。

他绕着桌子走了一圈，擦的明亮的皮鞋很快变得乌秃秃的，干净桌子就这样突兀地立在满是灰尘的大厅中央，怎么看怎么觉得诡异。

宋望的态度要比他认真多了——敖沧时刻记得自己就是个被临时抓做苦力的吃瓜群众，他把自己定位在了宋望的临时保镖上，至于案件到底能不能被侦破……说白了和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

宋望才是真真正正背了军令状不破案就要受罚的那个倒霉蛋。

比起案件能否被侦破，敖沧觉得宋望的反应似乎更加有趣。

他看着宋望踉踉跄跄地靠近桌子，整个人认真无比地寻找过桌子的每一个角落，从上到下从头到尾恨不得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要不是他现在经脉疼痛敖沧甚至觉得他会将这个桌子给翻过来。

大厅里空空荡荡的，角落里堆着几堆破破烂烂的废弃建筑材料，一边还斜着丢着几个同样破烂的蛇皮袋，被那些探险的主播翻的乱七八糟。

敖沧上前看了一眼，蛇皮袋里都是不规则的砖石和混凝土碎块，零星夹杂了一些破碎的瓷砖。

估计本来是要堆在这里等残土车拉出处理的。

前台用的桌子基本都大同小异——高低两层的桌面及一面高高立起的围挡，宋望取出手机围着那张桌子从各个角度拍了几十张照片，又扬声叫来敖沧希望他帮忙。

“什么？”

“能不能往这张桌子上输入些灵力试试？”宋望又重复了一遍。

于是敖沧的手掌便虚虚放在了桌面上。

敖沧的灵力与普通修者的有很大的不同，甚至可以说是天上地下的独一份，宋望总共也没见过几次敖沧出手，每一次却都给他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

——他的灵力十分炽热耀眼，像是正午十分最夺目的艳阳、像是火山底部翻涌爆裂的岩浆，无论是什么阴诡在这种至罡至盛的灵力面前都只能魂飞魄散。

但现在……灵力源源不断地从他的掌心溢出，却与宋望记忆中的截然不同——

男人掌心的灵力给人的感觉阴冷潮湿，仿佛江南小镇连着下了半个月细雨的古巷，石阶两侧都是泛着青翠绿意的苔藓，小镇上方永远笼罩着不见天日的乌云，似乎永远都等不到放晴的那一天。

宋望收回视线低下头，大半个身子都被黑暗掩埋，浑身上下只有一个手电筒散发着刺目的光。

他几乎被那潮湿的灵力淹没，像是被什么东西一点一点拖入了海底，徒劳地吐着泡泡慢慢窒息。

“你的灵力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终于按捺不住开口问到。

敖沧神情微妙。

他的灵力如流水般涌入，可桌面却没有任何反应，似乎那真的只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桌子。敖沧试图用灵力去调取桌子上发生过的一些影像，不过似乎是被什么人刻意抹去过一样，仍旧是一片空白。

于是他终于收回了手：“那件事情以后，我的灵力就彻底变了。”

宋望的脸色顿时就变了。

难以言喻的悲伤与痛苦将他笼罩，这是百年后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也是百年后敖沧第一次主动提起这件事情。宋望嗫嚅了半天没能发出声音，过了好半天才堪堪从嗓子眼中憋出了三个字。

“对……对不起。”

敖沧站直身子：“奇怪，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道歉？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吗？”

“还是说……”，金色的眸子慢慢看向宋望，“当年的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

“没有！”宋望一慌，连忙辩解起来：“可我到底……我当初没有发现他们的阴谋，我如果早些反应过来……或许就能救下你了。”

当年有修者无意发现了敖沧的真身，于是动了歪心思想要屠龙，他们耗时多年牺牲无数人力物力布了一个天大的局，在人族修者中颇有地位的宋望也多多少少听闻了些消息。

“可我……我当时不知道他们的目标是你……我以为只是哪个无关紧要的小妖，等我知道的时候、等我知道的时候……”。

那时候天地灵气已经开始显露颓势了，随着灵气的减少一些修者的修为等级也开始不进反退，不少修者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拥有过力量的人总是更难接受自己变成一个凡人，于是有一部分人便动起了歪心思——

比如入魔掠夺其他修者的修为，比如残忍剥夺一些种族的天生灵气。

那段时间至今都鲜少被修者提及，说是整个修真界的丛林期间也不为过。修者们扯着匡扶正义的大旗开始杀戮——民间有封建迷信的村子拿活人祭祀祈求风调雨顺，修真界也有拿散修或者大妖祭天、活生生吸干他们的灵力的事件发生。

到了最后人们近乎疯魔，连宋望都险些成为他们的屠杀对象，他也是在那时开始收敛势力准备归隐山林闭关不出的，也恰在此时听说他们又发现了一条龙族……

敖沧与宋望结识时并未暴露身份，正道们总是喜欢将一些小事危言耸听夸大数倍、随便给一个人臆造出什么罪名说的他十恶不赦。宋望前脚还在感慨不知道是谁这么倒霉又被这些正道人士给盯上了，等他多年后出关时才无意间得知……当年被引入断鳞阵中的龙，是敖沧。

但那已经来不及了。

他去了当时的阵法遗址，龙族的存在一直都是个传说，不少人都不相信那是条真龙。龙族的力量也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强上千倍万倍，尽管调集了大半个修真界中的力量，最终他们却还是没能将那条龙给杀死，甚至反倒是在场的人族全部都被敖沧反杀了个干净。

不过敖沧在那之后就下落不明了，宋望找了他几百年，直到三年前敖沧苏醒、救下赵哲重新出世。

“我当初如果多留心一下……”，宋望对此十分愧疚。

“既然和你没有关系，那就不要再提了。”敖沧打断了他。

“这是我自己的劫难，不需要其他人的帮助。”他语气生硬，显的这个人格外冷漠无情。

……

这里并不是让他们回忆过去的地方，宋望只能敛起愧疚专心工作，桌子上显然无法得到其他信息了，墙角那几堆废弃的建筑垃圾也没有任何疑点。

两个人一起往楼上走去。

这栋楼主要还是作为办公室和行政使用，真正用于安置机器的工业园区据此还有一段距离。由于园区建设只开了个头就扔在这里的缘故，此刻整栋大楼都格外空旷，连在建中的毛胚房都要比这栋楼规整。

大楼从外面看只有三层，不过进来后才发现内部其实有四层结构，这栋楼是标准的错层构造，像是生怕绕不晕人一样刻意在楼梯和墙壁之间制造了巨大的斜坡空间，明明从视觉上感知自己已经走到死角了，爬上一个高高的台阶后才发现竟然又到了一层宽阔的楼层之中。

敖沧最不耐烦这种无聊的走路，他是一条比冬眠期的蛇还要懒上千万倍的龙，更不用说来的时候他和宋望还跟着荧光走了那么久，到现在只感觉比之前一年的运动量还多。

宋望倒还好，但他周身的疼痛虽然缓解了不少却还是在时不时地抽痛着，一动不动时还好，进行攀爬这种大动作时不知拉扯到了哪里，敖沧只听到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大楼的一楼只是做接待和前台用，并上几个小小的休息室茶水间用来给等候的外来者休息；二楼同样是一个巨大的厅堂，整个二楼都是一个平层的结构，应当是用来做展出活动或者召开一些小规模的发布会用的。

三四楼的屋子则开始多了些，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行政办公室，废弃的大楼连屋门都来不及装，站在门口手电筒一打就能将室内环境一览无余。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宋望与敖沧一间间走完了三楼的每一间屋子，却仍旧没有一点收获。

他们终于到了最后一层，也就是四楼。

比起三楼一整排的办公室，四楼总共只有三间屋子，宋望抬步想要上前，敖沧却突然伸出手臂挡在他的面前拦了他一下。

他愣了下，抬眼就看到敖沧不知何时冷下来的一张脸，于是宋望顿时明白了些什么，指尖一翻一沓小巧的金色符咒就被他攥在了手心。

敖沧示意他走在自己的身后。

宋望修炼了这么多年，孤身一人去过无数险境绝地，却还是第一次心跳的这么厉害——当然，并不是喜欢的那种心跳，只是单纯的激动和紧张、或许其间还夹杂着一丝丝的恐惧。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或许是因为此刻他周身的灵力尽失，或许是因为马上就能取得困扰他多时的案件的突破性进展，或许是因为……挡在他面前率先进屋的这个人。

不，这条龙。

有一个困扰他多年的问题将要就此解开，问题的答案将直接决定他未来的计划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