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夏朝中有几件稀罕事，一是宿州的落魄勋贵薛家，因为平饶陷落只活了个病歪歪的长子薛青梧，千里赴京；二是梁州出了个冠军侯似的小千户，追着蛮族过了磐石关，歼敌万余人，可惜还是没抓住他们的族长和大祭司；三是辰王之女清河郡主入京，据说是要选婿。

这位清河郡主也是个可怜之人。她本是辰王之女，当今圣上的亲侄女。

在清河郡主还年幼时，她曾随着父亲和叔父巡幸江南，谁知夜半行宫起火，辰王为了救晟嘉帝断了腿，养好后也成了跛子，因此失去了继承皇位的资格。

清河郡主则被亲生父亲和叔遗落在火场里，待她被忠心耿耿的乳母抱出来时，已然昏迷。浑身都是热浪撩起的水泡，脸上布满了碎木割划、火焰灼伤的伤疤。

十岁不到的小姑娘在床上躺了五天五夜才醒过来，虽保住性命，脸却早已毁了个彻底，连被称为国手的李神医也束手无策。

醒来的清河郡主面对的是同龄人的惊恐回避；早早指腹为婚的未婚夫自称“勘破红尘”、遁入空门；甚至连自己的父亲，同样在火灾中跛足的辰王看到她的时候也会先下意识的一个哆嗦。

天长日久清河郡主开始习惯以帷幔遮面，身边蓄养着八个同她差不多貌鄙、或者四肢不便的丑仆，性格变得孤僻又乖戾、稍有不如意就会不顾对方身世地位，当众鞭笞折辱。

晟嘉帝大概是心中对辰王有愧，对这位清河郡主的眷顾从不曾因为言官参奏、亲贵妄议而降低分毫。甚至宫中一些庶出公主的分量，都赶不上这位清河郡主的分量。

慢慢的大家的口风就变成了陛下仁德、念旧，善待兄长和晚辈，最是孝悌不过。

薛青鸾后来在驿馆住下，看着那官道上遇到的宝马香车浩浩荡荡的路过朱雀大街直奔皇宫，才知道他们在入京的官道上遇到的正是清河郡主仪仗。

倒不是传闻中那么跋扈，薛青鸾念头一闪而过。

宫中传召薛青鸾的时间定在了两日后。

宫中特地遣人来同薛青鸾说了一整天面圣要注意的事，从衣饰穿着到言谈事无巨细，入宫那日，薛青鸾穿了一身月白布衣，头戴一支素簪，倒也合了孝期身份。

只是令薛青鸾诧异的是召见的地方并不在御书房、立政殿之类的场所，而是灵虚宫。

本朝至今已历经五代帝王，太祖之时百废待兴到高宗之时盛世，如今传到晟嘉帝一代便特地选了一位守成之主。

晟嘉帝年近五十，身材颀长，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他年幼之时便聪慧，深得先帝喜爱，初登基的时候异常勤政，国库丰盈、匪患不兴。

或许是高位孤寒，待到晟嘉帝四十多岁的时候，忽然就迷上了求仙访道，宫中特建了登仙台、摘星楼，以求天人相通。前两年他甚至为自己封了个灵霄上清道君，这灵虚宫便是灵霄上清道君于人间富贵乡的仙府。

或许是这位帝王真的虔诚，或许是宫中奉养的仙长真的有些本事，这位年近五十的帝王看上去还如同三十多岁的人一般。

灵虚宫的构造与其他宫殿不同，面上看起来不失人间富贵气。只见那宫殿屋顶覆盖着金黄琉璃瓦，门窗房梁是整雕满祥云灵鹤的金丝楠木，台基更是汉白玉制成，宛如把整座宫殿托举在云端。

待进了殿内，满室皆充斥着降真木特有的果香蜜香，垂下的布帛将大殿分割成零碎的空间。

大殿左右供奉着诸天仙神，正中是一个降真木八卦阵，拱卫着一个羊脂玉造的半人高台，高台四面笼着白纱，中间则是这位凌霄上清道君的宝座。

随着一声清越的磬声，内使引着薛青鸾等入殿，晟嘉帝端坐在宝座上，他的右下坐着一个六十余岁的清瘦老者，两人皆一身道袍，只看穿着倒像是寻常的游方道人。

晟嘉帝没有出声，清瘦老者也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薛青鸾按之前司礼监内使所教礼仪三跪九叩之后垂着头，也不敢做声。

又隔了许久，帘中传来一阵响动，晟嘉帝缓缓敲开口，“薛青梧。”

薛青鸾吸一口气，立直身，垂着眼看着膝下三分地，“臣在。”

“你说你不要国公之位，想入朝为官？”

晟嘉帝的声音回荡在灵虚宫，庄严肃穆，轻纱无风自动，好似仙神传声，听不出来喜怒。

薛青鸾伏身一拜，“是，求陛下恩准。”

这是薛青鸾第一次面见晟嘉帝，竟生出紧张，背后隐约冒汗。

入京后，薛青鸾便以薛青梧的身份向宗正寺递了文书，验明证身。她本就同薛青梧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同薛戎也有几分神似，宗正寺每年派人至各地督察勋贵言行，不乏认识薛青梧的。

如今薛家情况众所周知，宗正寺也没有多做为难，简单询问几句，又令识得薛青梧的人认了一下，取出画像核对一番，就过了。

装男人薛青鸾也是头一遭，她虽一路竭力模仿学习男子步态、言语，又用了那等让女子发育停滞、声线俊朗的药，终归时间太短，现下难免不安。

正在薛青鸾脑中开始思考各种情形如何应对之际，晟嘉帝道，“朕早听闻薛家长子身体孱弱，今日见了果然比同龄之人消瘦许多。为官不是轻松的事情，你可想好了？”

薛青鸾心放了下来，她依然不曾抬头，背却挺得直，好似一株翠竹，“臣得陛下眷顾，本不应有奢求。只是父母尸骨未寒，弟妹死于非命，此仇不共戴天不可不报。但求陛下给臣一个机会，臣万死不辞。””

右边那个精神矍铄的老者眼中闪过一丝幽光，又垂下手。

只听晟嘉帝继续道，“你可想好了，入仕，国公府的爵位可就自你而终了。”

薛青鸾重重叩首，“求陛下给臣一个机会，愿供陛下差遣。”

晟嘉帝：“既然如此，朕准你入国子监，若你能读出个名堂便允你入仕，若连进士也中不了，便安心当个郡公吧。”

这意思便是如果能中进士便可为官，若不行便直接再降两等袭爵，世袭罔替便别想的意思了。

薛青鸾决定以女子之身入仕，便只求报仇，哪里想过什么世袭罔替？闻言当场就应了下来。

见薛青鸾答应的果决，晟嘉帝口气中带上几分欣赏，又勉励了她两句方让她退下了。

灵虚宫一时只剩下晟嘉帝和那个精神矍铄的老者二人。

晟嘉帝执起玉杵，又敲了一下磬，悠长的声音萦绕在灵虚宫中。帝王伸了个懒腰，走下玉台，一身宽大的道袍随着他的走动飘扬起衣摆，好似得道的神仙，“杨卿觉得这薛青梧如何？”

这老者乃是当朝首辅杨掩，说起来已经追随过两代君王。年少之时意气风发，最是耿介不过，因看不惯佞臣当朝，直言上谏。不曾想呕心沥血的东西连帝王的书案都没有上，便被当时的首辅拦了下来。

随后他被罗织了个罪名，下诏狱，徒三千里，发妻为他哭瞎了眼睛。好在三年之后，他的座师找了个机会将他调回京中，先帝英明，那时已经不再信任当时害他下狱的那位首辅。帝王心绪变化，很快攻守易型。

从此杨掩由一个顽固不化、寻衅滋事的忤逆之臣摇身一变成了忠臣直臣，后来短短五年内，他更在其座师帮扶下一路扶摇，内阁拜相。

当今登基后不久，杨掩的座师辞官，他便补上了首辅的缺。君臣相得，如今二十余年了。

杨掩听到晟嘉帝的话，仿佛才从昏沉中醒来，刚刚他眼中的精光只是错觉一般，“老夫看他像个孤狼。”

“孤狼？呵，孤狼好啊，孤狼才可以驯做好犬。”晟嘉帝大笑，朝着重纱遮掩的后殿走去。

杨掩弓着背，蹒跚起身目送晟嘉帝离开。

薛青鸾前脚回了驿站，后脚就收到宫中来的圣旨。原来是晟嘉帝怜薛青鸾孤苦，将东市的一座宅院赐给了她。

京城之地向来寸土寸金，甚至也有不少前人留下“居京城、大不易”的感慨。连当今首辅杨掩也是被贬谪又重新召回京城后，才得了一座皇帝赐下的府邸，算有了安身之地。

如今薛青鸾不过才来京城就有了住宅，自然是对晟嘉帝恩德千恩万谢，又说了不少感恩戴德的话。搬家之时，并没有太热闹，薛青鸾带着听雨和白术拎着小包行李便住了进去。

那座宅子是一个位于东市的一进四合院，门口的路刚好容得两辆马车并排路过。房门坐北朝南南，大门漆做黑色，门口蹲着两只石狮子，靠近大门有一间门房，中间是一座稍大的客房，两边又有两个不算大的耳房。

再往里走，越过客房进入内院，便是个五步见方的庭院，中间一口石井，井边种着颗榆树，除此以外将将只留了晾衣乘凉之所，便接着青瓦白墙的主屋和东西厢房，再没多的空间。

说起来虽住他们三人绰绰有余，但比起在宿州时候的居所确实寒碜不少。

这便是日后他们在京城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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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 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