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

夏行舟怯怯地望着满桌子文房四宝珠钗首饰，也不知李丛大人从哪里倒腾出这些，五光十色迷花了眼。

他攥着手在旁看了好一会儿，呐呐道：“账簿上不过两三页纸，摆出来满满当当的。”他随手打开手边的漆木盒子，一枚金光灿灿的梅花排步摇，并两枚点翠钿花，看着便极其贵重。

夏行舟问道：“这个多少银子？”

李丛笑吟吟道：“夫人，这一套拢共二百五十两，等会儿宾客向你说了祝词，您瞧谁喜欢，便打赏给谁。”

“这就要二百多两了？”夏行舟紧张兮兮道，“过个生辰怎么要费这些银子，我、我还是不过了，我吃碗鸡汤吧。”

他忙不迭转身要走，李丛忙道：“夫人！夫人！这银子从官中出，不必费您的银子。”

“那也不好，我过生辰，怎能让殿下这般铺张浪费？”夏行舟慌乱无措，李丛朝李裕使了个眼色，李裕摸摸鼻子，连忙去请太子殿下过来。

李丛好说歹说才把人留了下来，赵成岚来时，夏行舟正一脸颓废坐在椅子里。

赵成岚笑吟吟走进来，笑意越发浓重，走近了才拿折扇打夏行舟的额头，笑骂道：“你这小窝囊，又闹什么脾气？”

夏行舟揉揉脑袋，站起身道：“殿下，我还是不过生辰了，我、我吃碗鸡汤面吧。”

“宾客都到了，今日只请了自家亲戚，不必拘谨。”赵成岚搂着他走回桌前，缓声道，“你今日生辰，各家也会送礼，一来一去不费什么银子。”

夏行舟茫然了一会儿，问道：“他们也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吗？”

赵成岚道：“那是自然，你如今是太子妃，他们不敢轻视你。”

“那岂不是让他们破费了？”夏行舟心惊肉跳道，“年节里的打赏直接送去了他们府上，由我亲自打赏还是头一回，我怕待会儿赏错了，要不然等会儿你来打赏吧，我坐在旁边吃糕点，好吗？”

“过来，我与你说。”赵成岚牵着他在罗汉床上坐下，拨了拨他的头发，温声细语道，“凡事有规制，何人赏何物皆有旧例，却也并非尽然，你喜欢便多打赏，不喜欢便不赏，哪怕你赏一捧黄土，他们也要感恩戴德受着，何来赏错之说？”

夏行舟闷闷不乐靠在他怀里。

“别怕。”赵成岚摸了摸他的脸，轻笑道，“与我吵架时威风凛凛，怎么见了外人这般怯懦，到底是我好欺负，不欺负旁人，只欺负自家夫君。”

“我也没有欺负你呀！”夏行舟着急道，“我已经不与你吵架了呀！”

“好好好，是我错，我们舟儿乖巧懂事，怎会与人吵架？”

“我不跟你说了，宾客已经来了，我还没盘点好呢。”夏行舟推开他站起身，去了桌前核对，又问李丛意见。

赵成岚慢悠悠跟过去，容着他琢磨。

*

曾大夫人一早起来替谢沁芳梳妆打扮，今日太子未请长辈，只请了几个同辈分的兄弟姐妹去替太子妃贺生辰。

谢沁芳苦着脸，巴掌大的小脸上尽是哀怨，一连换了好几身衣裳都不满意，头发梳了几回，临出门才拾掇整齐。

谢牧庭在前院等了她半个时辰，其他人都到齐了，只她磨磨蹭蹭才过来。

曾大夫人将人带到谢牧庭面前，嘱咐道：“今日太子妃生辰，务必看管好你弟妹，切莫惹出事端来。”

谢牧庭道：“母亲放心，弟妹们乖巧听话，不妨事。”

曾大夫人将谢沁芳交给谢牧庭，便听谢牧屏道：“沁芳满头珠钗，瞧着艳俗得很。”

谢牧庭瞪了他一眼，严肃道：“休要胡说。”

谢牧屏抿抿嘴道：“我也是不想沁芳去了外头才被人笑话。”

谢沁芳红了眼，鼻头酸涩，慢吞吞道：“我也不想被人小瞧了去，可是我原就不如太子妃好看，如今大家都拿我与他比较，便显得我更难看了。”

“什么好看难看的！你是你，他是他，往后旁人说什么，你只当耳旁风！”曾大夫人恼怒道，“快些动身，别迟了。”

谢沁芳跟着二房家的女儿上了一辆马车，谢牧庭领着几位弟弟另上了一辆。

马车行至太子府门口，谢牧庭将谢沁芳叫去马车后面，将她脑袋上多余的发饰摘了下来，引得谢沁芳一阵惊呼。

“沁芳，你不必穿金戴银，满头珠翠，若有一日你遇到意中人，你便是素衣裹身，他依旧会觉得你满堂最耀眼。”谢牧庭道，“你年纪还小，许多事情还不曾明白，太子府非你安身立命之所，这畅快天地间，多得是你不曾见过的人与事。”

“大哥，这世间再也没有比太子府更好的去处了，太子是我表哥，即便不受他宠爱，吃穿用度他也不会亏待我，我也不会被人笑话，若是想回家，想必他也不会拘着我。”谢沁芳哽咽了一下，可怜巴巴道，“我虽然没有当上太子妃，可太子妃瞧着不凶悍，想来也不会容不下我。”

谢牧庭气闷不已，把珠钗都揣进袖子里。

谢沁芳摸了摸发髻道：“这也太素净了。”

谢牧庭板了板脸道：“进去吧。”

谢沁芳只好跟着他进去。

正殿里满堂皆是人，都是同辈间的老熟人，谢家人赵家人各占了一半，两人一席，由侍女引着入座。

此刻还未开席，太子与太子妃未到场，宾客们各自坐在椅子里说话聊天，场面倒也自在。

谢牧庭环视一周，未见赵北辰身影，也不知这小子身体如何，前来赴宴是否勉强。

谢牧屏抓起桌上的花生剥了一颗，自己吃了一粒，放一粒进谢牧庭掌心。

谢牧庭将花生扔进嘴里，正吃着，便听身旁有人说道：“牧屏，你们兄弟二人关系真好。”

谢牧庭转头看去，身旁坐着一位年轻公子，白衣不染，笑容可掬，浅浅一笑便让人觉得亲近。

谢牧庭问道：“在下冒昧，敢问阁下是？”

赵长生温温笑道：“我叫赵长生。”

谢牧屏笑说：“大哥，你被关、养伤了两个多月，所以没有见过宁郡王。”

谢牧庭笑看他一眼，转头与赵长生寒暄了两句，赵长生一派从容与他说话，言语温和大方。

谢牧庭想起徐凛的嘱托，只是眼下不是好时机，赵长生所知也未必是太后所想，便暂且作罢，不与赵长生多言。

临开席时，赵北辰才到场，不去自己的位置上坐着，非挤到赵长生旁边坐下，美其名曰兄弟情深。

谢牧庭忍不住笑起来，双眸浸满了笑意。

赵长生探出头去，见谢牧庭满眼宠溺，他倏然心惊，又想起赵北辰那一句心上人，心下即刻有了判断。

赵北辰喝了口茶，对着谢牧庭随口道：“夜里去喝酒？”

谢牧庭颔首道：“随你。”

谢牧屏在旁听见里，小声嘀咕道：“七夕节喝什么酒，平白耽误我大哥时间。”

赵北辰远远听见了，乐道：“要不你也一起去？”

谢牧屏忙不迭摇头：“我才不去呢，我要读书呢，王爷自己去吧。”

赵北辰嗤笑一声，摇摇头不再理会他。

等了约有半个时辰，太子才领着太子妃出现，众人起身行礼，李丛宣布开席，侍女们陆续传菜上来。

会来事的自去说场面话，尤其赵家那几位堂兄弟，以赵琼宇为首，溢美之词似流水般涌出，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拍马屁，一溜儿接着一溜儿夸。

赵北辰笑道：“今日幸好没请贾靖承，否则你俩这一搭一唱，还当是搭了个戏台子呢。”

赵琼宇怒瞪他一眼，甩了袖子坐回椅子里。

赵北辰吃了两口菜，笑嘻嘻站起身，学着赵琼宇那一套，把太子妃夸得天上有地下无，长命百岁不在话下。

夏行舟涨红了脸，周遭响起窃窃笑声。

赵北辰坐回椅子里，对赵琼宇道：“琼宇，他们都含蓄，就咱俩实诚，来，我敬你一杯。”

赵琼宇被他烦得头疼，仰头喝了一杯。

沈容在旁笑道：“北辰上哪儿都热闹。”

赵念安不客气道：“上哪儿都招人烦。”

赵北辰哈哈大笑。

宴席过半，太子妃派赏，侍女们捧着托盘走上前，男子大多是文房四宝，女子是布匹首饰，众人领了赏，起身谢恩，春旺站在谢牧庭身后，走上前捧过侍女递来的锦盒，他头一回进太子府，紧张地手心冒汗，余光瞥了眼太子妃，更觉得心跳如鼓，一个分神竟不想手里锦盒落了地，吧嗒一声，毛笔从中震了出来，连带滚出来一个小金锭子。

春旺吓得即刻跪地，连连告罪，还未等谁发落，眼泪珠子已经随着汗水落了地。

众人闻声投来视线，赵北辰幽幽笑道：“牧庭，你往后要多出门走动，瞧你这侍从，半大不小没见过世面，害怕得像什么样子？咱们太子是什么人物，今日太子妃生辰，多大的喜事，摔了点东西罢了，也值得吓成这样。”

夏行舟忙道：“你别害怕，捡起来擦一擦还能用的。”

赵成岚看了春旺一眼，淡淡道：“捡起来吧。”

春旺胆战心惊跪着去捡，谢牧庭弯腰将脚边的金锭子捡起来，笑着打趣道：“赏赐落地，摔出个金锭子，兴许是土地公来贺寿，为今日太子妃生辰添金。”

谢牧庭打圆场说笑几句，却见夏行舟揪着眉头，极其认真道：“不是的，按规制我该赏你三百两，这套文房四宝不值三百两银子，我便放了十两金子在里面，凑一凑便够了。”

堂内瞬间鸦雀无声，众人想笑不敢笑，谢牧庭悻悻地摸了摸鼻子，不再出声。

赵成岚道：“今日天气凉快，花园里备了茶点，诸位可去赏花吃茶，不必过于拘束。”

众人挪步去花园，赵北辰拱着谢牧庭往外走，笑嘻嘻道：“你这大傻蛋，场面话都不会说，出丑了吧！”

谢牧庭无奈道：“我哪知太子妃这般老实。”

两人说说笑笑往外去，未觉谢牧庭袖中一枚铃兰花珍珠流苏发簪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