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牧庭在府里安分待了几日,每日陪老夫人用饭,或是被尤二夫人拖去看院子,闲来无事时便继续做竹蜻蜓,他前后做了许多个,被家中弟妹瞧见后拿去了几个,见他们喜欢,干脆多做了一些,天气晴朗的时候便陪着孩子们在花园里飞竹蜻蜓。
谢坤最年幼的孩子只有三岁,走路跌跌撞撞,起初见了谢牧庭害怕,躲在大榕树后面不敢出来,捡了他的竹蜻蜓却不肯松手,竟被看顾的老嬷嬷打了几下。
谢牧庭从老嬷嬷手里把孩子抱了过来,哄着他去池塘边看鱼,又给了他几块糕点吃。
孩子瘦小,哭了两声便没了力气,趴在谢牧庭肩头乖乖地吃糕点。
那老嬷嬷端着手站在一旁,见谢牧庭沉着脸,一时间也摸不住他的心思。
镇国公府风光,却也不是人人都沾得上这个光,不受宠姨娘生的孩子难免会受人疏忽,并非人人都像他这般幸运,既当了嫡长孙,又受祖父母疼爱。
谢牧庭将孩子交还给嬷嬷,淡淡道:“牧姚是父亲的孩子,是镇国公府里的孙少爷,也是你的主子,往后不许打他,他若有不是之处,自有父亲母亲管教,不该由你来教训。”他语气虽淡然,却掷地有声,嬷嬷端了端面色,恭敬应是。
嬷嬷抱着孩子回去,春旺从游廊另一头跑来,穿进庭院里,对谢牧庭道:“牧庭少爷,国公爷在前院茶厅,请您过去。”
谢牧庭不敢耽误,即刻往前院走去。
茶厅里,只有镇国公一人在喝茶,眉宇间愁云惨淡,微微垂着头,不停地□□眉心,在眉心处留下几道指甲印,见谢牧庭进门,他立刻露出轻松爽朗的笑容来,周身不见半点疲惫。
镇国公朗声道:“牧庭,过来坐。”
谢牧庭坐去他身边,笑道:“祖父请说。”
镇国公笑叹了一声道:“咱们祖孙俩就不必兜圈子了,牧庭,你如今这员外郎的官衔怕是要丢了。”
谢牧庭从容道:“去绀槐州之前,孙儿也曾预料过这个结局,七年前,孙儿违反军纪,那时便做好了断送前程的准备。”
“做人该图问心无愧,牧庭,此事你无错。”镇国公叹气道,“原是打算将此事掩过去,圣上也愿意放你一马,只是那赵北辰实在令人恼恨,死死咬住你这点错处不放,非要将你逼至绝境。”
谢牧怔忪不已,眼底流露出未明的情绪。
镇国公道:“我思来想去不安心,厚着老脸请章之桥出面,向圣上请奏调你去刑部,圣上已经答应了,圣旨不日就下来。”
谢牧庭情绪低沉道:“如今国泰民安,兵部立功的机会少了,孙儿在兵部也得苦熬资历,或许去了刑部还有机会戴罪立功,重新建一番事业。”
“你能这么想便是最好。”镇国公按住谢牧庭的肩膀,沉声道,“去了刑部一切又得重头再来,牧庭你记住,人生百年,沉浮皆是平常,切莫要气馁。”
“孙儿谨记祖父教诲。”
*
赵北辰坐在贵妃榻上,缩着脑袋被霍千邈骂了半个时辰,他讪讪而笑,埋着脑袋剥橘子,吃了一囊后递给霍千邈,笑嘻嘻说:“舅父吃橘子?”
霍千邈从他手里夺过橘子,吃了几囊后又骂:“你明知圣上要打压镇国公,就该顺势将谢牧庭打死,何必忤逆圣上的意思!”
“我原也不是真的要打压谢牧庭,不过是做给谢巍看的,好戏还在后头呢。”赵北辰吃着橘子笑,“谁知父皇顺水推舟,真想把谢牧庭革职,他若是真革职了,谢巍不得在背后笑话死我?”
霍千邈睨他一眼道:“是不是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也谈不上什么坏主意,只是这几日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赵北辰敛了敛笑,“去年戴震科举兵造反,拿二百万两作投名状,向镇国公投诚求救,这种形势下,咱们都打不动镇国公,如今太子又有北远侯助力,谢巍也好,谢牧庭也罢,权当是逗个乐子罢了,与这群虾兵蟹将斗不是长久之计。这皇位我注定无望,父皇内心深处也不曾属意我,不过拿我当斗鸡驯养太子,与其陪太子一点点消耗,不如以退为进,拿点实在的。”
霍千邈哽然红了眼,苦叹道:“论城府谋略,论读书骑射,你半点不比赵成岚差,不过是投错了胎,没生在中宫皇后的肚子里。”
赵北辰笑道:“这说的是什么话?我若是生在中宫肚子里,还能与你坐在这里闲聊?”
霍千邈闷声不语,坐去椅子里喝茶,须臾叹道:“你想如何?”
赵北辰忽然又静默不语,情绪低沉。
霍千邈定定看着他。
赵北辰展开笑颜,咧嘴笑道:“这皇子我不当了。”
霍千邈倏然瞪大了眼,倒吸一口凉气,屋子里瞬间没有了声响。
赵北辰捧着脸笑眯眯又说了一遍:“舅父,这皇子我不当了。”
霍千邈拍案而起,指着赵北辰又要骂,赵北辰忙说:“舅父稍安勿躁,待我细细跟你说。”
霍千邈胸膛剧烈地起伏,一巴掌拍在扶手上,怒吼道:“说!”
赵北辰道:“眼下的局势你也看到了,这些年来我闯了许多祸事,有多少是为了讨好父皇?他看不惯镇国公势大,我做他手里的剑,事情没办成,还得罪了一大片人,待父皇百年之后,赵成岚登上高位,这天下间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处,霍氏一族满门荣耀也就到头了。”
霍千邈哼笑一声,咬牙道:“那就杀了赵成岚!”
赵北辰身体止不住地发抖,良久才稳住情绪,厉声道:“莽夫行径!你想都不要想!”
霍千邈抿着嘴不再说话。
赵北辰又道:“父皇凡事权衡利弊,制衡各方势力,太子的婚事从护国公府到镇国公府,他一句不喜亲上加亲,硬生生拖了七八年,明面上是他成全了太子与行舟,实际却是要断了与镇国公府的姻亲。父皇如今拿我制衡太子,舅父细想,倘若我不当这皇子,局势会如何?”
霍千邈焦虑不安,在书房里来回踱步,思忖半晌后道:“太子如今势大,倘若失去了制衡,圣上必不会容他独大,只是......话虽如此,咱们又能得到多少好处?圣上对太子期望甚深,又会拿他如何?”
赵北辰哈哈大笑:“舅父你这傻子,真真是想不明白,真是个大傻子。”
霍千邈瞪他一眼:“快说!”
赵北辰笑吟吟道:“倘若你也去攀附太子,兵部三座大山都站去了太子身后,你猜,逼急了父皇,他先拿谁开刀?”
霍千邈挑眉:“定然不是我!”
赵北辰不再细说,垂着脑袋捻弄橘子皮,喃喃说道:“那时候,指不定母妃还能再生个孩子。”
“不可,此计过于冒险,朝堂局势朝夕瞬变,哪里是你算得准的?”霍千邈眉宇紧锁道,“再者说,这皇子也不是你想不当就能不当的。”
“我也学学二哥嫁人。”赵北辰勾着唇笑,“章之桥与夏九州二选一,若选章之桥,我当了太尉夫人,父皇面前犹然说得上话,章之桥待我虽无情却有义,只是章家根基不深,倘若有一日失去了父皇的宠信,我这算盘也就打水漂了。若选夏九州,我与行舟关系好,想要嫁给夏九州也容易,他是太子内兄,论长久打算,自是夏九州更好,舅父觉得如何?”
“不如何!”霍千邈气得吹胡子瞪眼,他侧过身躯,定定看着赵北辰,难得苦口婆心说道:“你出生起便活在权力漩涡中,诸多事情需要权衡利弊,舅父知道你活得不容易,可你脑子得清明,凡事得分得清楚,官场沉浮乃是家常便饭,无人能保一世荣宠,倘若为了这点争强好胜,随便找个人嫁了,舅父宁愿你一辈子当个不受宠的皇子,也好过你委屈了自己。”
他是真的心疼这个外甥,放眼天下间,哪有皇子当得像他这般憋屈,想他父皇诸事顺遂,想他母妃安富尊荣,想他舅父家世煊赫,凡事只想别人,却从不想自己,办不到的事情撒泼耍赖也要去办,最终落得一个跋扈刻薄的恶名。
赵北辰苦笑道:“这世上哪来什么喜欢,熙熙攘攘皆为利来。”他低头看着手心,无趣道,“这皇城里但凡与太子沾亲带故的世家,都不愿意与我结亲,强扭的瓜不甜,我也不稀罕她们,门户小些的,母妃又看不上,过了年我就二十了,也相不到什么好人家,这世上哪里有人真心喜欢我。”
霍千邈叹了一声。
门外传来嬉笑声,霍夫人敲敲门说:“老爷,我进来了?”
霍千邈怒骂道:“你这婆娘,我说不许进有用吗?”
霍夫人笑吟吟走进来,她向来没心没肺,自顾自说道:“午膳备好了,有什么话吃完了再说。”
霍千邈望了眼赵北辰道:“收起你那点不着调的心思。”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