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敲下醒木,重重一声闷响,引得茶客环顾。
“说东海泱澜之岛有一块石碑,没有人知道他如何建造而起,也没有知道他究竟存在了多久。
也许从上神开天辟地之时他就存在,被称为“界碑”。
界碑由海入天,高耸无比,唯有世间要经大动荡之时,才会发出异动,为世人指引方向。
上一次已然是千年前的横断之乱,归墟山异动,妖界发起动乱。最后被修真界九大宗门联手击退,虽保下人界,却死伤无数,九大宗门几近覆灭。
战后,余下宗门苟延残喘,休养生息千年,才有了如今的朝华宗、沧玄阁、南斗书院三大宗门鼎立,继续着守护人界之责。”
茶客问道:“为何如今各大门派连连有动静?界碑可是出了问题?”
“不错。”说书人意兴高昂,滔滔不绝,语调高抬,“就在三日前,一个东方将白的卯时,这块沉寂了近千年的界碑,终于有了新的指引。”
守护界碑的门中弟子描述那日境况,言道:
细长碑文如黄金流坠光华,在银白的界碑之上赫赫生辉。
茶客又问:“那究竟写了什么呢?”
说书人笑答:
“碑上出现的是一种极为古拙的预言形式,由三大宗派专门研究古籍之人连夜破解,最后只得出一个答案。
——魔种复苏在即。
在即,也许是一年,两年,也可能是三百年,五百年,没有人知道具体的时间,石碑也不会再次给出更详细的信息。
巧合的是,横断之乱后,三大宗门曾得到一本残破古籍,名《山河则》,其上早有魔种现世的征兆预言,只是传出的一直只有前半段,后半段是什么,至今无人得知。”
有人高声相询:“那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有人说道:“听说那些有钱的富商贵族,早就花费重金请求仙门庇护,不少修真门派一时人满为患,避世宗门干脆落了结界,再不见外人。”
最后一人答道:“那又如何?我们凡人区区数几十年岁,得过一世且过一世,等魔种现世,也不知还有没有命。何况就算真的大乱,也该由那些寿元百载千载的修行人去除魔,何时轮得到我们担忧?”
此言有理,众人轰然而笑,饮茶散去。
*
李恒死得不明不白,尸体被蟒妖带走下葬,小昭依旧心中惶乱,薛应挽留了朝华宗的丹药,告诉她蛇妖已除,往后不必再担心。
小昭便追着问:“那李恒呢,被蛇妖迷惑的李恒哥哥呢?”
薛应挽选择了一个中规中矩的回答:“你那日看到的并非蛇妖,他也的确有了喜爱之人,昨日便已离开长溪,去都城过日子了。”
小昭的神情一点点变得黯淡。
“我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
第一次与越辞下山见到少女时,杏色春衫单薄,姑娘颊带春羞,小心翼翼接过香囊,喜笑期盼溢于言表。
若是没有这一遭,李恒应与她能两心同,携手共,此刻留下的,便也不是一个强忍着鼻翕,强忍着不让泪珠滚落的姑娘。
薛应挽揉揉小昭脑袋,将书生一点留下银钱赠予,说道:“他自认待你有愧,这些算作补偿,往后好好生活,不要再想他了。”
小昭仔细摸着那只荷包,上面还残留一丝香囊清淡香气,是她亲手制作,送给李恒的。
“他不会再回来了吗?”
“不回来了,”薛应挽道,“姻缘聚散有常,强求得来的,总是不好。”
薛应挽注定是一个无法独善其身的人。
他与越辞一同返回朝华宗,见到山下早就挤满了等待入山之人,守山小童在一片嘈杂,哄闹震响的求见声中无奈摇头。
越辞带着那张从书生房中寻得,枯黄破损的卷轴页回了宗门,像得到了一件极为珍重的宝物。
“你不相信我吗?”他问薛应挽,眉目依旧张扬,而今更多几分意气,“你不愿意相信我能拯救世界啊?”
相处足足一年时间,薛应挽听过他十遍,百遍这些话语。他从未去在意,也从未当真,有时甚至觉得也许越辞只是脑子比常人差了些许,他比越辞大这么多年岁,也该去多照顾他。
也从没想过越辞口中那些胡言乱语会有成真的一日。
这些天发生的事,是他从未经历过,连梦中也不敢去想象,明明在相忘峰浇灌灵草灵植还是前几日,却好像恍如故梦。
“害怕?”越辞问,“还是紧张?”
薛应挽点头:“也许有点。”
“这好办,”越辞道,“我们那有个说法,紧张的时候,就在手心里画个人字咽下去,就会缓解不少,你试试?”
薛应挽学着他的法子做,觉得怪滑稽的。
“管用吗?”
“好像不太管用。”
“那这样吧,”越辞牵过他的手,很自然地十指交握,“都说心情是可以传递的,你紧张的时候来和我握手,我把我的心情分一些给你,让你不那么不安害怕。”
薛应挽呆呆地“噢”了一声,没有阻止,手心传来一阵暖意,好像心中空落的确少了许多。
两人一步一步越过嘈杂熙攘的人群,越过步履急切,赶着修行的弟子,从山间小道走回了独属于他们的相忘峰。
越辞说要回去钻研这张锻造图纸,大概近些日子都不会来寻他。
薛应挽应道:“好。”
告别越辞,他踏上了去霁尘殿的路。
他会将这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霁尘殿的主人,也是他的师尊,霁尘真人,戚长昀。
薛应挽七岁,便被当时路过村庄的戚长昀捡到,带回朝华宗,成为他座下一名普通弟子。
初来时,薛应挽因着年龄总被欺负,时常躲在霁尘殿后山哭,戚长昀知道后,排除众议,将他收作了唯一的亲传弟子。
霁尘仙尊性情冷淡,不爱沾染俗世凡尘,待人也习惯疏离,唯独与他会多出几分耐心,若说在朝华宗少有人能真心待他,戚长昀便是其中最重要一个。
戚长昀不喜人侍奉,除却弟子敬茶,或是要事相询,霁尘殿常年只他一人。
殿内摆设古拙而恢宏气派,廊柱朱红,白玉砖上铺就厚厚的羊毛毯,御案上支着一架錾花延展金枝烛灯,满室灯火煌煌。
戚长昀正端坐主座,锦衣乌袍,一头银白长发被玉冠束起,眉目冷肃,佩剑“既明”置于桌案。他手中翻阅剑谱,眼睫未抬,声色清而平,说道:“你上次来霁尘殿,已是三月前。”
薛应挽脑袋低垂,声音恭敬:“许久未来拜见,是弟子之错。”
戚长昀合上书页,这才正神,看向跪坐殿中的徒弟。
薛应挽胸膛跳动极快,他一直觉得,戚长昀好像总能轻易通过他的一点表情动作读懂自己,于是将头垂得更低,试图躲避师尊审视般冷厉视线。
戚长昀有四个徒弟,他是最末一个,却也是唯一的亲传,也许知道他资质平常,在关于他的事上,戚长昀也多加用心些许。
他修行慢,剑法也掌握不好,百年前萧远潮带回宁倾衡一事后,宗内弟子多有讨论,薛应挽便不爱现于人前。
戚长昀免了他每日敬茶,向宗门申请薛应挽单独居住一峰,平日只需做些看护灵植的简单工作。
一晃百年,云烟过眼。
他这才想起,自己原来已经三月未寻师尊了。
一阵冰凉骤然贴上他下颌,薛应挽随力道被反握的既明剑柄抬起脸,神情间慌乱无措被一览无余。
“师尊,我……”薛应挽控制不住想要说出自己犯下之过,却被戚长昀话语打断,“近日剑法修行如何?”
他愣了愣,随即答道:“只在入门基础剑法稍有增进。”
戚长昀例行询问进境,却从不会像对其余弟子严苟,闻言并不气责,继续说道:“半月前,萧远潮入了相忘峰?”
薛应挽想点头,下颌却卡着爬满玄铁藤纹的剑柄无法动弹,那处是戚长昀千年来每日握剑之处,每一寸都曾被掌心抓握,为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留下无数或粗或薄的茧与血迹。
“说了什么?”戚长昀站在离他半步距离之处,却未曾用手触碰,只居高临下地,冷淡地进行着令薛应挽无可逃避的询问。
薛应挽被迫直起身子,眼睫微阖,细瘦的肩头不住颤抖。
“只是……将曾经赠予的玉佩交还,”他声音发哑,说道,“撇清关系,再无其他。”
“是吗?”戚长昀道,“除却萧远潮,还有一人,近日常来你的相忘峰。”
“师尊!”薛应挽心中急切,不愿再在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上浪费时间,也顾不得礼节,说道,“魔种现世一事,与我有关。”
他话语太过激动,连身形也稍有偏移,既明剑没再阻拦。戚长昀看着他,许久,慢慢收起佩剑。
“怎么回事?”
薛应挽闭上眼睛,将那日发生之事如实告知。
殿内安静得连风吹帘帷之声也清晰可闻,他的每一句话都毫无差错地落入戚长昀耳中,一字一句,宛若泣血。
只隐瞒了他认为无关紧要的一点——关于越辞,自称拿到铸剑图纸一事。
等彻底说尽说全,薛应挽心中那块一直悬吊着的巨石才终于落下。
无论宗门惩罚他,驱赶他,亦或将他当作罪魁祸首取了性命以儆世间也好,他犯下之过,也同样会承担。
可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戚长昀的愤怒与责骂。
薛应挽偷偷睁开一只眼睛观察,戚长昀依旧站在他面前,表情同以往一般无差。
“师尊,”他说道,“对不起。”
戚长昀只是看着他,声色平缓冷静:“此事我会告知宗主,最后结果由宗门定夺。”
这般。
薛应挽重重松了一口气。
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他都愿意接受。
他俯下身子,再次向戚长昀行了一个极为郑重的师徒礼,像是他第一次踏入这座威然沉雄的霁尘殿一般,一步一叩首,拜入戚长昀门下,成为他的徒弟。
“是徒弟不好,犯下如此大过,若是当真追究起来,也会令师尊丢了颜面,世人责骂,”他尾音含着一股哑意,许是有些不舍,便讲得很慢,“弟子愿意独自承担,不令师尊名上蒙羞。”
这便是愿意主动与戚长昀解除师徒,撇清干系,往后论罪,也不会归于戚长昀教徒不力。
戚长昀像是并不在乎,只回道:“不必。”
带着薄茧的指尖在薛应挽额间轻点,冰冷触感间,落下一道银白灵流,化作极淡的竖状云纹在眉心流转生华。
“挽挽,”戚长昀手指移上薛应挽脑后,抚摸过那一抹素黑中有些突兀的碧玉小簪,“往后要多加修行,不可懈怠。”
薛应挽再一次回到了相忘峰。
他想起,这座峰本也是没有名字的,是戚长昀亲自布下护峰结界,替此峰赐名,曰“相忘”。
他安静等待着宗门审判他的罪名,有些发木地去做这几日落下的功课,修剪灵植,浇水灌养,摘取新结的果子与长势优良的草叶,清洗干净后,再一并送去天照峰草药堂。
七日过去,依旧没有任何要将他抓捕问询的意思。
他没有等来追责的长老,反而重新等来了一个熟悉的人。
越辞再一次来到相忘峰,指间捏起一枚新鲜出炉的豌豆黄,随性地坐在院中的石桌上,单腿支起,远远看着忙碌的薛应挽。
“薛师兄,”他说,“我成功将铸剑任务做到第二阶段了,接下来,便是要寻找打造神器的锻造材料。”
“我听说,霁尘真人是你师尊。”
“他手上有一颗照夜珠,是打造火属性神器最重要之物,你能不能替我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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