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十两钱

秦语抬眼,四下打量。

这是距离狮峰山最近的一处客栈,是个二层小木楼,风雪太大,陈旧牌匾积满了落雪,依稀能看清风雪客栈四个大字,满是落魄,当真是应景。

“掌柜的,要四间长住的客房,再备些饭菜!”停好马车后,谭疾知拿出一小褡裢银两结实摔在柜台上。

贞和十一年异常多雪,连绵大雪下了数日,下山回京的路恐怕早被堵死了。

秦语也不是什么娇气的人,想着那就在此歇一晚吧。

“哎哟,几位客官啊,住店可以,打尖恐怕不行喽,”掌柜的摇摇头,“前几日厨子告假回乡,恰逢连绵大雪,赶回来最快也得后日。”

“不过,”掌柜的眸光一闪,“我这后厨倒是有些食材,可以自己做!”

张寒环抱双臂,看向秦语,“听闻张大姑娘精通庖厨珍馐之道,盛京美誉,不妨露一手。”

秦语两眼一黑,突感大事不妙。

她对张大姑娘其实并不熟悉,亦不知晓她有什么爱好、擅长的东西。

“没错没错。”陆乘风还在一旁拍手附和,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

秦语身披长至垂地的大氅,包裹的严严实实,整个人看上去有点呆愣。

“你们什么身份,让我下厨?”她退缩几步,瞪圆双眼道。

“张大姑娘平易近人,怎么……”张寒神情狡黠,一副惊诧的表情看向秦语。

直看的她发毛。

细看,却又觉得刻意。

秦语抿唇,看出几人你唱我和的,哪里拿她当贵女供着。心底瞬间有了打算,眸底沉沉,“行,你们算是有口福了。”

张寒瞥她一眼,什么都未说,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板独自上了楼。

风雪客栈并不大,是以并无堂倌,窗棂外北风呼啸哀嚎声响彻客堂。大堂内摆放着几张陈旧木桌,厨房内飘来阵阵奇异味道。

夜色渐染,油灯烘出一圈一圈的暖光将客堂打亮,漏刻上的箭杆已走到戊时三刻。

在一声巨大轰响后,秦语看着自己的杰作,满意的点了点头。

当她将三叠黑乎乎看不出是何物的吃食摆到桌上后,或许是亦听闻动静,张寒也出了房门。

他站在二楼朝下望,秦语热情朝他招招手,“来,张公子,过来吃饭呀。”

这才发觉,自己说话间竟喷出满嘴黑烟。

真讨厌,才洗净的脸又弄脏了!

陆乘风本期待的搓搓手,一手持一根木筷坐在桌前,待看清盘中物时,诧异的张大了嘴。

谭疾知眼神向楼上看去,道:“我突然想起还有点事。”话甚至未说完,人已经从张寒身旁一溜烟经过上了楼。

“许久未下厨生疏了,你们尝尝?”秦语看看张寒,又看看陆乘风,见二人僵住,她又道:“只是卖相不太好,吃着应是还不错。”

掌柜的此刻哀嚎着从后厨跑来,指着秦语大声叫嚷:“我说你这姑娘,我好心许你进后厨,竟是个不中用的,怎就把我后厨炸了?我不管,赔钱!”

“赔钱的事等会再说,先叫我们吃饱饭。”她丝毫不理会掌柜的责骂,朝张寒甜笑着招招手,“怎么还不下来,张寒,要我过去请你嘛?”

张寒哪里肯理她。

他纹丝不动,秦语二话不说将人从楼梯上拽了下来,夹起一块青中泛黑的条状物送到他嘴边,不顾他的抵抗,强行硬塞进他嘴里。

张寒脸瞬间绿了,他吐出来,含着怒气看她。

他指尖颤抖,看上去在忍。

秦语这才满意的笑了。

“赔钱!”身后的掌柜依依不饶咒天骂地朝秦语愈走愈近,“赔不了钱,人留下!看你也不像机灵的,你这种的,不帮倒忙就算好了!留下擦地吧!”

“赔钱吧。”秦语摊手,笑吟吟看向张寒,一副理所当然趾高气扬的模样。

掌柜的细细打量张寒几息,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公子,这姑娘炸了我的后厨,得赔钱!”

张寒眼露烦躁,“要多少?”

掌柜的扶着下巴认真想了想,眸子一转,狮子大开口:“一百两!”

陆乘风闻言,手已然握到了剑柄之上,“一百两,亏你说的出口,你怎么不去抢?”

秦语拉着快到脖子的下巴看向掌柜的,果不其然,黑心商家。

一百两是什么概念呢,一百两买下五个风雪客栈都绰绰有余,甚至还有不少剩余。

张寒面无表情,很是干脆,“人留给你。”言罢转身上楼。

那边掌柜的闻言一副难言神情,嫌弃的眼神看起来并不是很想留下秦语。

秦语反而异常镇静,一切正合她意,方才张寒的表现,分明是看出了她不是张大姑娘,待在他身边,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危险,不如留下。

而打掌柜的说可以自己做饭起,她便知掌柜的是爱贪图小便宜的。

自己炸了他后厨,他定然狮子大开口,而张公子,绝对不会出的起这笔钱。

这里离安封并不远,来日方长,她有的是机会逃跑。

没错,她最擅长逃跑了!

眼瞅着张寒快要走到楼上了,掌柜的这下慌了。

“公子留步!留步!钱能打折,今日大雪,打个二折,就……二十两!二十两吧!”掌柜的高呼。

张寒顶了顶腮,不语。

装帅?秦语学着他顶了顶腮。完蛋,咬到舌头了!

“十五两!”

张寒没反应。

秦语捂着嘴,心间腹诽,他哪里会有十五两啊,便是一两,他也拿不出来的。

“十两!不能再少了,公子,十两!怎么样。”

“乘风,给他。”张寒停步。

“嗯?”秦语歪着嘴看他。

他并未回眸,声音如坠冰窟:“银两给你,日后莫要向任何人提及我们来过,若是多嘴,我的剑,可不长眼。”

掌柜的接过陆乘风丢来的褡裢,变了脸,一脸谄媚,生怕再变卦把钱要回去似的,呲着大牙:“是是是,公子信我,我的嘴可紧得很!今日,客栈只我一人,无人来过!”

“那就不叨扰几位用餐,请便。”话毕,掌柜的松了口气,抱着褡裢欲跑回房间。

肯定是要去数钱,这些钱要是给她,该多好。

“站住!”张寒忽得厉声道。

掌柜的脚步一顿,脸色僵了僵,赔着笑脸,“公子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地面脏,掌柜的不妨亲自擦擦。”张寒目光自地面扫至掌柜的,话语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

“好嘞!”掌柜的弓腰应着,小事一桩,不是反悔给钱就行。

既拿了钱,他忍了!

于是年近知天命的掌柜化身青壮少年,撅臀双手抻地擦来擦去。

期间陆乘风碍事,他还向旁侧挪了挪,一脸茫然的看着变脸比翻书还快的掌柜的。

张寒瞥了眼四方桌案上的几叠吃食,和怔怔看着他的姑娘,抬步上楼。

秦语反应过来,小跑着紧随其后。既是如此,跟在他身边,她还是有必要安抚他的。

“谢了,钱我会还你。”秦语神色稍显夸张。

张寒皱紧眉心,将指骨捏得咯咯作响,“离我远点。”

少女始终跟在他身后,看起来一脸诚恳,拍拍胸脯:“放心,我张家从不亏欠别人。”

房门被推开,张寒迈步进门。

“还跟着,你想进来?”张寒厌恶的以手轻掩鼻息,生怕闻进丝毫油烟味似的。

秦语低下头退后几步,悄悄翻了个白眼。

看吧,谁让你叫自己做饭的。

“砰”的一声,房门被无情闭上。

——

贞和十一年的雪比往年更久些,一日后,雪才停。

“今夜你早早去渡船候着,”张独寒撇了撇茶上的浮沫,对陆乘风说道,“有人来便杀了他,你做接线人,暗号布谷鸟叫。”

张独寒秘密来此,是为调查泄露大兴国机密之人,有南冥人在狮峰山下佯装摆渡人,与奸细接线。

一月前,南冥国进犯大兴国西北被击退,大兴正欲乘胜追击,敌军却唐突改变战术,引军入瓮成包围之势,步步为营,若非出了奸细,以南冥将领耶古的莽劲,不会有如此心思,也不会如此凑巧,步步胜大兴一筹。

后来张独寒的人暗中查到,狮峰山下有人形迹可疑,常发出布谷鸟叫。接线人代号巽风,巽风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有预谋的组织,其领头人称“擎羊”。

巽在八卦中意为渗透,奸细之人慢慢蚕食大兴,直至亡国。而风总是不受控制的,催生燎原之势,一发不可收。

“布谷鸟如何叫,张殿帅可否示范一下。”陆乘风挑眉。

那日在山下救了“张大姑娘”,动静之大,难保不会被奸细听到起疑心,或许会换个暗号,又或许会换个地点。

张独寒亦没把握。

见他将茶盏重重落下,面无表情。陆乘风抿抿嘴赔笑,识趣为张独寒斟满茶。

“开个玩笑,殿帅定然不会因这恼怒吧?”陆乘风将茶具向前推了推,又弯腰凑近张独寒低声道:“殿帅,您为何要留下那假冒的女子,是怀疑她身份吗?”

“既是如此,她才是最好的人选,不如……”

片刻后,才洗净脸,用炭描完眉画完眼的秦语局促站到了二人跟前。

陆乘风将此事告知。

她向后看了两眼,确定身后无人,半晌才慢悠悠以手指指向自己,小脸吓得煞白,满脸不可置信,声音弱弱的:“我?”

“没错,是你,”张独寒倚在太师椅上,翘起二郎腿,俊脸阴冷,“你欠我钱,还欠我条命。”

言外之意是由不得你,你要听我的。

秦语懂了,他明面上不戳穿,实际上早不拿她当张大姑娘了,自己究竟是哪里露陷了?她想不通。

陆乘风在一旁偷笑。

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上下打量秦语,默默点了点头。

“你如此对我,就不怕我父亲要了你们命吗?”秦语仍在试图威胁。

张独寒神情慵懒,突然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哼笑道:“尽管放马过来。”

“勇毅侯为朝廷戎马倥偬半生,她的女儿定然亦忠心爱国。”

你大爷的!

秦语无言。

当夜,果不其然,有个髡发灰色窄袖长袍的男子在渡船旁可疑的来回踱步,在他发出喜鹊叫声那一刹,张独寒的箭矢不偏不倚射到男子小腿肚上,男子吃痛坐地。

谭疾知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抓获,派人带走审问。

于是便变成了身着窄袖长袍的秦语来回踱步。

为避免可疑,陆乘风不知从哪找来一顶南冥人穿戴风格的白狐毡帽,戴在了束发的秦语头上。

秦语知道,南冥人穿戴风俗与大兴极不同,多勒手腕的窄袖与毛茸毡帽,除此之外,南冥还盛行各种草菅人命的邪术。

月华如炼,清辉洒满山涧,遍地的雪色在月色的映照下愈加瓷白,盯得久了直教人眼睛生疼。

借着月色,这身男子装束穿在秦语身上别有一番美感,玲珑高挺的鼻尖泛着粉白,楚楚可人。

张独寒平静看了她一眼,目光却久久没有移开。

其实大可不用秦语,等接线之人至此一网打尽即可,只是他想得知此次巽风又出卖了何消息。若是将人生捉审问,只怕是死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除此之外,他亦想试探秦语。

张独寒几人藏匿在不远处的石堆后观望。

隔着很远,他看不清秦语的表情。

只见她好像有些冷,瑟瑟缩缩着去了渡船上。

秦语将竹帘高高掀起,背向而坐,透过赭色小窗能看见光滑的冰面。她望着不远处朦胧连绵起伏的山峦,思绪翻涌。

她娘便葬在离得最近的那座矮山头上。

她娘叫江桃仙,是泸州当年名动一时的美人,也是泸州县令江思眠的嫡女。父亲秦时安彼时已是户部尚书,位极人臣。

因着高大英俊,娘一眼便相中了他,拒绝无数高官富户,义无反顾嫁给他。

泸州偏远。来府上才知,秦时安除正妻外,已有四房妾室。

江桃仙是清醒的,她很快便从秦时安为她织造的美梦中醒悟过来,她从不争宠,只想安稳将孩子抚养成人,送她出嫁,此生也算圆满。

只是人本性是下贱的,愈是不理睬,秦时安对江桃仙却愈加宠爱,这也引来了别的小娘的愤恨。

直到叶小娘设计将投毒一事归咎于她娘,江桃仙才彻底失了宠爱。

一个不受宠的人,为何秦家仍容不下她?

秦语记得,冬日时送到她们房中的炭总是不够的,手上脚上生的冻疮夜里奇痒难耐,肿胀鲜红,是娘,一遍遍为她用热水浸泡上药,哄她入睡才安心。

要是娘还在就好了。

她想知道娘死的那日究竟发生什么,就要找到娘的陪嫁婢女骆浔,骆浔已去了南冥,天大地广的,她要如何找起。

秦语抬起小手,抹了把泪。

她抬眸,眼前仍是一片白,漫无边际的白。

回归现实,思绪渐渐拉回。

身后似有脚步声传来,秦语正想回头,忽觉有冰凉的刀刃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欢迎大家多多交流呀[亲亲]作者不想单机码字[爆哭]

秦语: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睚眦必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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