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 1 哑巴

翟和朔在楼道里走。

这是下午四点左右,阳光不算很好。窗户朝向问题,光照难透进楼里,楼道阴暗,台阶也难看清楚。

翟和朔绕过横在地上的蟑螂尸体往前走,在迈上新一级台阶前,先听见了一声嗤笑。

又来了。那个总是不定时出现的声音。

他向声音来处投去目光,不过在瞥见可能存在的黑影前,先和楼上老太太的视线撞上了。

“出去玩啦?”对方和他寒暄。

翟和朔摇摇头,低着头从她身旁擦过,一言不发。

老太太也意识到是认错人了。活了几十年,不说修成人精,至少通些人情该有。自然不能明着说本来是不想叫住你的,认错了才这样,人于是换了新话题,面上热情不减:“你是几楼的?”

翟和朔只当没听见,加快脚步径直往楼上走。

一个古怪的人。他替对方评价,一看就很孤僻,还是不要多有交集为妙。

搬进这栋楼四十九天,他从未和上下左右的邻居们交流过任何一句。和楼里住着什么样的人没关系,也并非翟和朔自己意愿,纯粹因为他是个哑巴。

没有声音,在楼道里偶然碰面了,还能怎么交流?

失声的原因有很多,像基因缺陷或者被斩首,哑巴翟和朔是特例。

他本来话也不多,某天醒过来,世界就变得不一样了。

去年冬日里平凡的一天,他被热水烫到了手,习惯性想喊一声痛给自己听时,突然发现出不了声。

嘴能正常张开,他去摸自己喉咙。还是原样。没有谁给他做了核酸检测,也没有谁趁他沉睡时捅破了他的喉咙,他只是做了场大梦,醒来时说话的权利就已经被夺走。

而后熬着熬着,居然这失声的一年也快过了。

……很久没说话了。已经适应了哑巴生活的翟和朔自问自答,什么是说,被听见了就是说。

“难懂。”那个他已经足够熟悉的声音又出现了,声源在他身后。

“比小学生念的绕口令还难懂。”

翟和朔转过身去看,又对上那张早已足够熟悉的脸。这一回它出现在楼梯拐角,墙皮的灰白交界处。

他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境。

这张脸以及躲在他背后的鬼魂最开始只是不动声色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后来才新发展了评价和指手画脚的功能。

它有时评价一句“好蠢”,有时是问“你在做什么”,根本不懂什么是客气,也压根不在意他会不会给出答案。

翟和朔在心里默念了数遍恶灵退散,硬着头皮继续往上爬。

这栋七层的住宅楼里,还有住户传承着旧时传统,时不时在楼道里烧纸钱,墙面常被熏得发黑。

楼的岁数不小,为了好卖硬生生给命了个公寓的名,连带着底层楼道也翻了新才挂到二手房市场上。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买不起这套地理位置绝佳的两居室。

当然现在他后悔了。

搬进来一个半月,那张脸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其实不清楚,可能是在第二周往后,家里开始出现各种诡异的现象。

起初他只是偶尔会突然有被人观察着的错觉。他被盯得脊背发凉,却始终找不到那道视线的来源。

过了五六天,他在厨房里煮泡面时,装酱油的深色玻璃瓶上突然映出张陌生的脸。

一张属于陌生男人的脸。

翟和朔手一抖,将整瓶新开封的酱油丢进了垃圾桶。

从那天开始,他有了个不请自来的室友。对方窥探着他的生活,对他的所有举动都颇感兴趣,包括但不仅限于吃饭睡觉赶稿。

他在浴室的玻璃门上见到过对方,也在客厅墙面上和人不经意对过眼神。翟和朔试过拿电蚊拍往墙上砸,恶鬼毫发无伤,墙面先破了皮,他恨得牙痒,却也没找到核实的对策,只能将落下来的墙灰清走。

再往后,有天醒来,那张脸出现在卧室吊顶,甚至朝躺在床上的他眨了下眼。

翟和朔错觉自己的心脏在那一瞬停止了跳动。

来抓我啊。他想象着对方这样说。

那时他还没有听到过这只死缠着他的鬼的声音,于是更倾向于是自己和精神分裂之类的神奇病种沾上了关系。

悬疑剧里常有刻意渲染恐怖氛围的画面,翟和朔找不到能和自己遇上的怪事对得上的任何一帧。

他见到的只是一张脸,没有血字也没有血手印,有时症状更严重些,他能见到完整的鬼影,两只手配两条腿,看起来和任何一个他会在现实中见到的正常男人没有差别。

神经病。他骂镜中的男人也骂他自己,当然嘴只是微微张开,试着做了首字的口型。

声带仍然闭合,喉咙里发不出应有的声音。

他只在心底谩骂,那鬼反而识趣地移了位置,从天花板挪到他对面墙壁,他走神的功夫,对方已经彻底消失,也许是去拜访了隔壁的住户。

现在这只鬼的脸又浮现在墙面上,恰好那里被烟熏过,黑色占去了一半,粗糙中透着股诡异。

但,平心而论,这张脸是他会欣赏的类型。

翟和朔吸了口气。

他面前的这张脸有如大理石雕像般的锋利线条,鼻梁高挺,看他向的眼神阴鸷而傲慢,显然根本不会将他放在眼里。

如果他想新开一部漫画的话,主角的相貌大概会在这张脸上找些灵感。

……

翟和朔是个画师。

更准确地说,他是个介于有名和无名之间的画师,网络上有他圈名的相关搜索词条,只是热度远远到不了做得最顶尖出色的那一批同行。

放在五六年前,他应该自称漫画家更合适些,还是最蠢的不懂炒作的那一类,但到今天,他介绍自己是个画师才更令人信服。

纸媒衰退的时代,线上漫画连载只是他收入来源的其中一部分,翟和朔更多是靠画私人定制的稿件带来的收入活着,偶尔也能接到些商稿合作。

总的来说,他是个很好说话、档期也很足的画师,在某著名约稿软件上口碑好得出奇。

当然这好说话仅限于网络上,毕竟放现实里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凑不出来。失声以后,他再没有去过线下签售现场,神秘感的维持水平在一众画师里能居于前列。

但这些都无所谓,他不会再新开一部漫画了。手上这部连载漫的最新一话已经以文件形式发给了编辑,这个故事不会有理想中的结局。

两个小时后,他应该和计划里一样,出现在海边偏僻处,离这座城市人群密集处最远的地方。他会带上所有使用过的电子产品,一个个点击恢复出产设置,然后将它们丢进路上见到过的随便哪个垃圾桶内。

潮涨潮落的时间他早上已经查过,今天傍晚会有能淹没浅滩的潮水。海水上涨时恰好是日落时分,天际模糊朦胧映着红光,他将走进海里,从此摆脱这个大多数时候面目可憎的世界,也摆脱一直恬不知耻在他屋里逗留的鬼魂。

带着美好设想,翟和朔踏进了家门。

最近一班去往市郊的公交车将在半小时后到站,现在他应该换一套衣服。

翟和朔扒拉开衣柜门,从为数不多的衣物里扯出件衬衣,又找到合适的长裤换上。

其实他还可以带个口罩,多绑一个结的话或许它不会随海水漂流走,还能遮住膨胀的尸体的一部分。若干星期后,这座城市里会多出一个新的都市传说,名字翟和朔已经想好,叫口罩鬼就很合适。

他勾起嘴角,从衣柜底部抽屉里翻出一黑一蓝的两条领带。

上一次能让领带派上正常用场的场合还是毕业典礼。

翟和朔挑了蓝色那条系上,另一条顺手揣进口袋里。

他走到卧室里的半身镜前,看见红色眼影、泛白天空,而后镜中开始浮现那张出镜率极高的脸。

然后是完整的人形。

不见呼吸起伏的躯体上套着他眼熟的衣物,看起来是他的衣服,前些天忽然无故失踪了的一套。他穿上略宽大了些,换一只能化出人形的鬼来反而偏紧,腰线也看得清楚。

“……”

男人还是盯着他看,像头蛰伏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巨兽,将他当成了猎物。

翟和朔无视了这道直勾勾的视线。

接下来的二十秒里无事发生。但等他调整好领带的位置,整理好这身装束转身准备出门时,对方却冷不丁从镜中伸出手来,将他拽住了。

哗啦——

镜面碎了,镜框还黏在墙上,玻璃碎片散了一地。

那个男人终于凝出了实体,不再是杯子、台灯或者浴室墙壁的一部分。他夺过了没被选中的领带。

翟和朔看着一切发生。

他很想扑向这只已经盯了他太久的不知名鬼魂,带着对方一起摔到地上去。满地渣子能让他们身上一起多出许多窟窿,赤红颜料会填满地板纹路。用生命绘就的作品总是令人难以忘怀,他也不是不想拥有。

然而在将想法转化为实际行动之前,他已经被限制了人身自由。除此之外,他手上还多了副柔软镣铐。

翟和朔汗毛直竖。

一语成谶,他还真成了猎物。

“领带不是这么系的。”男人说,同时对他的束缚变得更紧,“你前天不是刚向我演示过?”

神经病。翟和朔在心底暗骂,知道自己短时间内逃脱不了。

现在的状况是他双手被领带绑上,罪魁祸首绑得毫无章法,不是死结,但要磨开也要花些功夫。

摆在他面前的,是自鬼身上而来的**裸的恶意。

手机放在桌上,离他有半米以上的距离,摸也摸不到。就算成功碰到了又如何,他可以连按五下电源键紧急报警求助,警察会破门而入。也许那时他已经被眼前的恶鬼吞吃入腹,如果没有,那迎接他的将会是更恶心的结局,比如被送进精神病院,美其名曰观察,然后在高墙里坐等着重新恢复人身自由。

所以他不会尝试求救,只是漠然地看着对方环视四周。

一只偷了他衣服的鬼,翟和朔想。还有鞋子,显然对他来说码数有些小了,穿着也许会磨到脚,脚跟会痛。

鬼也会痛吗?

男人的脸和他离得更近了些,占据了视野半数以上的部分,翟和朔跳脱的思绪重新移回到现实中。

他简要回顾了一下自己究竟是做了什么才突然触发了灵异事件升级的开关,没有找到答案。无论如何,会致使他眼前情形出现的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对面这位是鬼,要么他比自己预想中要疯得更早。

哪种可能都不是好事。

想来他应该害怕得抽泣,或者愤怒地嘶吼,而非现在这样,仅仅作为一个无趣的沉默者存在。但即使是在他失去自己的声音前,在梦里或现实中被人推下楼、踹倒在地,他也是喊不出声的。

他是个懦夫。

意识到这一点的翟和朔垂下眸。有什么东西爬上了他的脸。

视觉和触觉一并告诉翟和朔,那是属于陌生物种的指甲。

凉而硬,触感真实,但不锋利,不是教程里推荐的水鬼画法。

一个懒散的声音问:“哑巴了?”

是啊。他抬起下颌,狠狠瞪向对方:难为你盯着我看了这么久,这一点居然从来没有发现过。

刚才还摩挲着他脸的手适时退远了些,没有将他唇下的皮肤划破。

那鬼倒觉得好笑了。

“哑巴。”他说,手又伸过来轻拍了他脸颊,带着刺骨的冷。手指一触即离,冷意却长久地留在被触碰处。

翟和朔知道他是在和自己说话,但后半句话他听不懂了。

某个邪门的存在对他说:“我还真从来没有发现过。”

“——‘难为我盯着你看了这么久?’”

和他心中所想只有两字之差,甚至差别仅仅在于互换了位置。

翟和朔那双死水般平静空洞的眸子里,第一次有了无法忽视的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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