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先生之意,这是他们所合谋的?”
祝魏放下茶杯,诧异抬眸望向对面之人。
“不错。”东方秀笃定点头,莞尔道:“离开时秀意外瞧见了秦氏女的神情。结合这断然不该发生的荒唐闹剧,总算捋清了秦鹤的真正意图。他要扬名,最短时间最见效的方式,扬一不择手段攀附殿下的恶名。”
祝魏与他四目相对,摇了摇头,“这……惊世骇俗,未免令人费解。齐地民风似乎没有开放到这程度,用后宅腌臜事污了自家姊妹的名节,无论所图为何都不值当。”
“这厮岂会在乎小小女眷?何况他为秦氏家主,随意抛出点诱饵威逼利诱,双姝就只能乖乖听命。这般下三路的事情往往最能招致人言籍籍,骂声亦比赞扬声传得更远。宴后短短几个时辰,此事已经传的沸沸扬扬了。”
东方秀饮茶,“小小秦家却与您这艘大船绑在一起,可以图谋的便更多了。铤而走险残害朝臣,凶手总要揭晓赵大人被害之事。但那有个前提——究竟能向何人公布此事?”
他言笑晏晏,“斟酌利弊,他要开口也得有人借他胆子。殿下金枝玉叶,光华夺目……这齐地唯您一人。”
祝魏挑眉,轻嗤一声,“只是魏亲眼瞧见了这人,狼子野心,不似会投奔我的模样。先生可别忘了,他今日邀请你我看了场打虎的戏码。眼下夺嫡在举,祝清延是个好借口。”
东方秀不明所以,“怎的牵扯到了祝衡?这戏在齐地本就流行。公子以为他有何意?”
“他要做法力高强的黄公,他眼中我便是那白虎啊。”戏演多了的人总喜欢这种瞩目的感觉,甚至毫不吝啬给出提示。
祝魏一手托腮,似笑非笑嘲弄:“不过先生所言一事不容忽视。若他正大光明与我作对,无人会与他为伍。可倘若弱化了自己的意图出其不意,再借势用祝衡号召……倒是大有可为。”
她阴沉一笑,“今夜的宴会此人未必不会故技重施,效仿白日继续为后头的行事造势。”
东方秀放下茶盏,也严肃起来,“不错,更像是来者不善。不过眼下我等查不出案情真相,倒不如放纵他们,由他们主导行动暴露意图,届时见招拆招、一网打尽。”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此人在伶人中也算是金贵无比了,权当做他继续为我们表演了。”祝魏眉眼弯弯,“只可惜演的再好,戏再精彩……落幕时,也只有死路一条!”
东方秀咋舌,“啧。怪他选错了观众,非要找不解风情的看客啊。”
*
夜幕降临,月明星稀。
大门敞开,众宾客依序入席。贤达名流齐聚一地,这场宴会隆重非凡。
车轮滚滚向前,低调的马车最终停下。最重要的客人如期而至。祝魏掀开车帘时,恰与车外颔首注视着她的墨芝视线对上。
她温和一笑,款款上前将他扶起,“快快请起!辛苦墨大人为吾设宴接风,热忱之心令人动容。走吧,快让我和奉常大人瞧瞧这当地有何珍馐美味,我等都迫不及待了。”
东方秀与她相视一笑,收回视线,“这般阵仗令人受宠若惊呀,墨大人可谓周到之至。”
“哪里哪里,全是下官分内之事。二位大人这边请!”墨芝一笑,抬手指示方向。
三人有说有笑,踏入宴内。
全场人皆起身行礼,俯身作揖,“参见二殿下!拜见奉常大人!”
祝魏大步流星走着,行走间将全场情形大致浏览了一遍,“免礼,都坐下吧。”
众人这才坐下。
一排排屏风与虚掩着的帘帐将宽广的室内分隔出不同区域。陪客们坐于更远处的外围区域,与本宴真正重要的宾客们遥遥隔开,除了进场这段路便再不能相见。
内席只设置了二三十个坐席。其余人坐于右席,墨芝、邓虞等人坐于左席,祝魏二人则处于更高更远处正对大门的主席位上。
见二人坐下,墨芝当即起身献酒,“惨案之祸牵念朝野,殿下挺身独出,披星戴月远道而来处理此事,实是精金良玉、厚德载物之君子也!下官等人为齐地官吏,此间失察、无用之罪相踵……”
他深深作揖,诚惶诚恐:“今唯愿效犬马之劳将功赎罪,愿殿下此行公务顺遂,澈底澄清!”语毕先干为敬,一饮而尽。
众人皆附和。
祝魏为自己倒满一杯酒,不动声色回敬,“墨大人客气了。魏既领命彻查此案,便势必会不竭余力探寻真相。若当真有求索诸位助力之处,又岂会一力承当?”
墨芝再度敬她,“哈哈哈,我等不胜荣幸!”
“魏不胜酒力,这杯便以茶代酒。”只喝一杯,祝魏已经脸色绯红显出醉态,最后这杯便能轻易推脱。
一番反复的酬酢,礼毕,宴会正式开始。
数十乐师整齐奏乐,乐声庄重和缓,引商刻羽,余音绕梁。舞姬鱼贯而入,随着乐声整齐的律动,衣袂飘飘,姿态曼妙。
侍女们将佳肴有序的呈上,邓虞和墨芝相当积极地轮番为祝魏二人介绍,众人把酒言欢,场内气氛融洽。
欢愉之外,却又带着隐秘的看笑话的心态——对秦鹤。
白日里弄虚作假、谄媚讨好之举被当众戳穿,甚至与二殿下不欢而散……此时此刻,竟然能神态自若、举止如常的来参加宴会,当真是无耻之尤,令人嗤之以鼻。
秦家在齐地声名赫赫,却并非一手遮天。与之相当的家族自然要痛打落水狗,快速传播这则令人大跌眼镜的丑闻。齐鲁之地儒家文化盛行,加之士人贵族注重名声,此刻在场的宾客,恐怕无一人不知此前之事。
宴会进行到了敬酒环节。
内场的宾客接二连三上前敬酒,今夜的祝魏平易近人,慢条斯理与与众人互动,从容淡然。
秦鹤最后一个才去。他和颜悦色,主动起身步伐稳重坚决向着主位而去。在场之人皆注意到了他的动向,暗中警觉起来。
走到场中央时,他停下脚步。
祝魏与东方秀四目相对,已然明白了他接下来的打算。
秦鹤先是面朝着祝魏的方向深深鞠躬,而后双手高高举起酒樽,挺直脊背,朗声道:“请诸位同道听我一言!诸公皆有耳闻,日前在下因一事已成了今夜席间笑谈。”
众人便正大光明看向他,神态各异。他声音不小,连外头靠得近的席位也能听清。
秦鹤闭目喟叹,声情并茂:“在下一时糊涂蒙昧,急功近利!妄图剑走偏锋,以流俗不当之法欺媚贵人……有负经典训诫,更愧对友善赴宴、平白被这荒唐之举唐突损伤的二殿下!在下羞愧万分,事后自省剖析更觉可憎,无地自容!”
……真是被狗皮膏药黏上了,三番两次借着自己扬名。啧。祝魏平静端坐,居高临下注视着他,默不作声用手指敲击桌案。
秦鹤痛骂完自己,又话锋一转,“这杯酒敬殿下!在下郑重赔罪,若非二殿下光风霁月风骨高洁,在下恐怕会顺势陷于那荒谬的功利心中难以自拔。”
“往后在下必定会洗心革面。愿诸位以我为戒,恪守己心胸怀坦荡,只行光明磊落之事!”他字字铿锵,一杯饮尽。
殿内阒然,众人面面相觑,小心翼翼望向高位的祝魏。
祝魏勾了勾唇,毫无波澜道:“足下既已幡然醒悟,魏又岂好蓄意为难?此事便这样揭过吧。”且顺水推舟助他继续猖狂行事吧。
“多谢殿下!您之器量风度,在下定会潜心学习。”秦鹤行礼,又笑着道:“实不相瞒,今日在下愿献上一物权当做赔礼。不知眼下时机可否妥当,可能将其传唤过来?”
祝魏挑眉,“带上来吧。”
“遵命。”秦鹤作揖,转身从容退回自己的座位上。
很快,一众侍卫推着一辆盖着黑布的笼车缓缓而至,最终停在了殿中央屏风之外的位置。秦鹤大步走到车边,一把将那盖布扯了下来,露出那怒目圆睁、威风凛凛的白虎。
众人皆惊骇,有人失态尖叫。
秦鹤笑容满面昂首而立,抬眸毫不避讳地直勾勾盯着祝魏。
……不对劲。
祝魏眉头紧皱,冷声问:“它死了?”
不过数个时辰,白日里那只颇为温驯聪明的白虎便被杀死了。杀它的人是曾与它一同在戏台上亲密互动的主人。
“不错,殿下慧眼如炬。”
秦鹤颔首,“这畜生难登大雅之堂,既已有幸为您献艺便再无活下去的理由。在下唯恐冲撞了贵人,自然是已经将其杀死处理好——一寸寸剥皮、鞣制,只保留骨骼和外皮,精心塑造成了一具标本,才敢进献给您啊。”
“您且再仔细瞧瞧,在下用宝石为它塑造了一双眼。可比它活着时那具血肉之躯要美丽珍贵太多了。并且永垂不朽。唯有这样,才配留在殿下身边呀。”他笑容爽朗道。
……可惜这老虎了。此人想杀的分明是她,却只能拿它泄愤。
祝魏抿唇,悲悯垂眸,道:“秦公子的礼物,我收下了。”
秦鹤笑意愈深,“谢殿下!”
*
戌时末,宴会结束。
夜风阵阵,吹散了酒意。与墨芝等人道别,祝魏和东方秀慢悠悠向着马车走去。
“还真是敲骨吸髓,苛索无度啊。”东方秀感慨咋舌,望着祝魏的背影,“只是让他太顺心了,又得担心此人懈怠啊。这么好的宴会,怎的就做了一件事呢?”
祝魏回头瞥了眼他,无奈:“先生所言魏亦知晓。只是今夜并非添把火的好时机,他寡廉鲜耻虚伪逢迎,没有让我发怒的理由。”
抵达马车处。
她利落上去推开车门,又一把掀开车帘,登时愣住。
皎洁的月光照亮了车内情形。只见两个精心打扮的美人跪坐在主位两边,同时做出含情脉脉、含羞带怯的姿态看向了车门方向。二人正是秦家二女,秦鸾与秦雀。
“公子,怎么了?”东方秀也上了车。
“参见二位大人!”车内二人出声。
祝魏无语转头,与愣在原地的后者四目相对。
“……现在有理由了。”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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