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断人青云路者,恶魔

晨光熹微,惠风和畅。

菖县城中,官署之外的照壁附近聚集了三三两两停步驻足的百姓。

一道重要政令颁布,城门洞壁,市集街坊,交通要道,官学驿站……无数地方皆张贴着一张张显眼的告示。衙役鸣锣宣读,不识字的白丁便也能明白发生了何等要事。

言简意赅来说——二殿下下令全城戒严,这段时间将禁止一切宴集活动,违者抓捕拷问。

这无疑是晴天霹雳般牵涉深远的大事,尤其是于喜爱雅集游聚的士大夫阶层而言。公开或私下的宴会结交乃是向上攀附的不二利器,其中的花销于商贾而言也是举足轻重、不可或缺的可观收入。

平地起雷,触及了这城内有话语权的所有人的利益,是以这道政令飞速传播。不到半个时辰,满城皆知。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近乎今晨第一时间,在官府雷厉风行地派人闯入一场宴集中,铁面无私地大肆抓走了全场宾客后——这道消息可谓盖棺定论。

无需再看杀鸡儆猴的戏码,所有人心照不宣地取消了一切集聚行程。

风雨欲来。似乎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又似乎暗中的情绪汹涌发酵着,等待爆发那刻。

*

巳时过半。

墨芝抵达二公子暂时落脚的居所时,恰与邓虞撞上。

二人相视无言,唯有叹息——这位二殿下呀,到底在想着什么呀!糊涂,糊涂啊!

待通报传回,两个人齐齐收回心思,跟随侍从的指引匆匆向着庭院深处而去。

庭院景色宜人,花草香气沁人心脾。廊下,侍从推开门,二人步入其中,草药的气息与香料馥郁的香味便转瞬替代了先前的浅淡芬芳,密不透风般将来人彻底包裹。

东方秀也在室内。阳光明朗,他坐在窗畔读书,笑着向来人颔首示意。

而祝魏……

两人环视一周,最终望向了远处那隔着屏风的床榻之处。

“多谢二位大人,愿意过来看我。”

轻飘飘的声音从那虚掩着的隔断后方传来,“咳,先请坐下吧。”颇为脆弱。

二人依言坐下。

甫一坐下,墨芝狐疑问:“昨夜相别时未见异况,殿下这是夜里染了病?”

“呵呵。是病,也的确是昨夜所染。”祝魏忽然凉飕飕一笑,恨恨道:“遭遇刺杀,重伤不愈,可不就成了病吗!”

此言一出,二人震惊。

墨芝大惊失色,忙担忧问:“刺杀?殿下伤到了何处,可要紧?眼下可需要再多传唤些医官前来问诊?”

“咳咳,无碍。大人有这份心魏便不欲多求。”

似乎被这份关切打动,祝魏又平静下来,“昨夜宴毕,我与奉常大人皆醉了酒,尚不知马车内亦潜伏了刺客。一路至内院,车内外的一众刺客才猛地动手。也是我疏忽,负了伤还令那些人逃走了。”

“多有趣。先是赵大人被残害,如今连我都被盯上了……呵呵,好大的胆子!”她咬咬牙,语气不虞:“今晨遂下了命令全城搜捕刺客,务必将那该死的贼人千刀万剐,才能抵消这份耻辱!”

紧接着,重物落地被砸碎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声音巨大。

邓虞惊得一激灵,瞠目结舌。

他颇为为难蹙眉,起身靠近屏风劝解:“下官知晓您心中郁气,然殿下切莫意气用事呀!令出如山,其中牵涉您岂会不知……实在、实在不应该糊涂一时啊。”

他扯了个笑,继续安抚:“好公子啊,您初来此地尚不知啊,我们齐地儒学盛行,聚会结交便是餐食饮水般的常事。我等官吏怎好用强权干涉,引来民心动荡呢?”

祝魏冷哼一声,不为所动翻个身,床榻传出吱哑响声,“吾意已决。汝怎知昨夜刺客与残害赵大人的家伙不是一伙的?政令已出覆水难收。反正不抓到人,魏誓不解除禁令!”

墨芝双手抱胸踱步,低声:“……殿下。都是下官之过,先前之事未能查清,昨夜竟又一次失职令您遇险……千差万错,下官难辞其咎。”

他亦苦口婆心,“只是臣下的过失万不该令您声名受损。求您莫要操之过急。徐徐图之总会水落石出的!求您收回成命吧,殿下!”

祝魏坐起身,隔着屏风望着外面朦胧的身影,道:“此事勿复议。适才所言饱含殷殷之情,魏亦为之动容。二位切勿忧心,且遵命行事吧。至于此举招致的后果吾自当一力承当。”

一场谈话,墨芝邓虞苦心劝解无果,只得哀叹连连,摇头叹息离开。

*

外面依旧晴空万里,馨香宜人。

比起来时的急迫难耐无暇顾及其他,二人步伐缓慢沉重许多。

走到前院时,邓虞忽然捂住口鼻,“什么味道?”猛然飘来一股恶臭秽物的臭气。

墨芝困惑,又向前走了一段也闻到了那味道,忙死死捂住口鼻,“臭不可闻!”

——可这里怎会出现这种味道?莫非是因昨夜府内混乱仆人疏忽?

……不行,他得去安排。

墨芝刚要折返,却见走廊尽头一人大步走来。

南宫灯拱手行礼,阻拦了他的举动,温文尔雅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殿下已经歇息了。府中小事晚生驾轻就熟,大人请直言。”

臭味又很快退散,无影无踪。

墨芝扇了扇鼻前位置,摇头,“不知是何缘由,方才有股恶臭味袭来。吾只恐府中下人怠慢,影响殿下修养。”

南宫灯严肃点头,“原来如此。晚生定会妥善处理此事,多谢二位大人如实相告。”他又作揖,和颜悦色抬手示意:“前方这段路不算太远。不妨由晚生作陪,同二位一路过去?”

……微妙的古怪。墨芝与邓虞互相看了眼。

他皱眉,只得罢休,“好。走吧。”

*

南宫灯轻轻敲门,“与玦,我进来了。”

祝魏利落从屏风后走出,走到窗畔东方秀对面的位置随性坐下。她这才抬头笑着望去,“方才出了什么岔子,怎么还要你出马?”

“是那秦家女。方才有风,臭味飘出来了。”

南宫灯无所谓地耸耸肩,“昨夜给她们那间屋子送去的恭桶被故意弄翻了。嘁,还天真以为能引起注意呢。现在被死死捆住和那些秽物面对面关了一夜,总算蔫吧了点。”

东方秀放下书卷,被恶心到了。

祝魏见他那副如鲠在喉的样子,登时笑出声。她抬袖掩唇,故意问:“怎么啦先生,您为何这副模样?”

……现在知道前头这样脏污恶心,他都不愿离开后院半步了!东方秀不能再想这件事了。他捂着胸口,膈应的问:“呵呵。敢问二位打算何时打扫一下呢?”

南宫灯侧躺在榻上一手托着下颌,“噗嗤,您安心,三五日工夫足矣!小惩大诫。等她们老实了,我立刻命人将那里彻底收拾干净。”

东方秀敷衍笑了笑,“那就好。”

*

昨夜。

室内烛火摇曳。

“今夜之事我欲换一种说法公之于众。同时会下达一道政令,明日清晨全城通报。”

心腹几人皆在场,祝魏开门见山:“宴后我遇刺受伤,怀疑这些刺客与先前残害赵卿之人相同。于是在城内禁严,禁止一切大小集聚,阻断一切可疑之人混迹城中的机会。”

祝栀蹙眉,率先开口质疑,“与玦将今夜那两个女子摘清,莫非是打算放过她们?”

祝魏摇头,意味深长道:“这是枚棋子。将她们关押起来勿泄露风声,飞燕哥,你来处理此事。”

“遵命!”南宫灯点头。

东方秀略一思索,坚决否定:“秀知晓您一贯行事果决,然公子当真要颁布一道一刀切的深文峻法?实在不妥。倘若如此行事,您定会被千夫所指的。”

祝魏淡淡道:“无碍。区区骂名算得了什么,我只要用尽快、最快的方式达成目的。一日两场宴会那厮已经借我之名出了风头,今夜献美人之意实为激怒我,令我苛责于他。但那太慢了。”

“赵卿被害绝不代表这齐地唯有那出手之人对皇帝插手地方官僚体系的新政不满。我要让这城里所有对我、对朝廷早有怨念的人有机会借题发挥,聚拢起来谋事。”

她姿态平静,“只是美人计与刺杀是两件分量不同的事。他将不得不加快动作,分毫不敢懈怠。”

“这是为何?”祝栀二人困惑。

祝魏浅淡一笑,“现在秦氏女在我等手中,他不得不忧心倘若我查不到线索又受不住骂名时,会不会气急败坏拉出这两人草草了事,与他同归于尽。利益当头,彼时他的盟友是否会疑心,以为此人与我做局?”

南宫灯挑眉笑,“原是这样!不错,眼下人在我们手中,那么她们是娇媚无害的闺阁小姐,抑或暗中训练的冷血杀手……则全凭我等决定了。”

东方秀咋舌,垂眸悠悠道:“一箭三雕,的确是可行的计策。只是……宴会集聚牵扯的人员、利益未免太大。”

一者查清了赵卿一案处理掉了秦鹤等人;二者将会拿到齐地不轨之人的勾结证据,既除掉了潜在危险,亦是可以悄悄收入囊中的一样筹码;三者速度极快。那些人早一天解决祝魏就少一天损失利益,这比拿鞭子在后头驱赶还要见效。

除了背负骂名被所有人仇恨、置身于危险境地外……无可指摘。

他喟叹一声,“非独享受宴酣之乐的士族贵族、文人官吏而已。商贾乃至寻常百姓也参与这些环节中,就连车夫、樵夫也受其左右。您一道遥遥无期的禁令,会令生活在齐地的所有人都受到影响!”

“昔日郑国渠一事,秦皇也曾下达过一道铁令。”东方秀认真看着她,“其中经过难道还需秀赘述一番?好公子,我们没有那么急迫,何必将自己逼到这种份上剑走偏锋呢?”

东方秀想,他有时候真的很不理解这个祝与玦。

——她擅长解决棘手问题,可是并非那么生死一面的局面时,她也乐意用凶险方式迅速解决。哪怕正规程序只是慢了点,却能够保全名声保证自身安全……她仍执意犯险。

……真是,真是令人无话可说。对自己也这么刻薄功利!

二人四目相对。

祝栀和南宫灯也被说得哑口无言。他们习惯如此,并严格听命于祝魏。

良久,祝魏眼波流转,沉声道:“这不一样。”

她抬眸,温柔如水道:“我知道先生顾及我的声誉,关心我的安危。但此举并没有那么凶险,魏不会丧生。至多几日此事恐怕就能结束。越快解决,事情结束了,那些人也不会死死咬着我不松口的。”

她走到东方秀面前,亲昵地抱了抱他又松开,笑靥如花,“何况早些回洛阳不是很好嘛?您不想见见亓瑾吗?”

……油盐不进!东方秀微恼,皱眉。

他沉声道:“断人青云路者,便是世之大恶。其中凶险难以言说,更何况您执意敲骨吸髓、赶尽杀绝。公子,狗急跳墙可防不胜防啊。”

祝魏抿唇,与他对视,“我意已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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