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如梭,七日时光转瞬即逝。
这段日子城内有两件大事。
一者,政令初下,风平浪静的表面下暗波汹涌。
没有宴会集聚,来来回回的交流却不会禁止,只是通讯难度增加了而已。祝魏毫无意外地被暗中讨伐,好几首打油诗不胫而走,骂声一片,沸反盈天。
墨芝再三登门劝阻。第五日,祝魏终于稍稍松了点口。
升学宴乔迁宴生育宴寿宴、诗会雅集等一律严禁。不过婚丧二事、祭祀、庆功宴官场宴席可以从简举行。但不容许多余宾客加入,且必须记录在册,官府会派人前去监督。
先前愈演愈烈的舆论态势奄然熄火,骂声停留在了一个平稳的层次。
——则已有反意、正在动作的人,不得不更加急迫行事。
第二件大事关乎民生。
沭水途径菖县,如今值汛期而泛滥,灾势尚小,但仍令沿河渔民受难。船只损毁、渔业运输业遭阻滞,官府派人疏通、拓宽、修补河道,处理伤者安顿灾民,城外一片忙碌景象。
齐地信神,这种时候自然要设立祭祀祭告水神以求庇佑。此事刻不容缓,官府两日内筹备完毕。甫一搭建好祭坛,当即请来方士打算翌日便祭水。
*
天色阴沉,风声呼啸。空气潮湿,入目景色灰暗。
作为这段时间难得能参与的热闹大事,百姓们早早便抵达沭水河岸之地,乌泱泱聚集在祭坛周遭等待。
负责祭祀的方士自洛都远道而来,名气甚大,姓柳。早就听闻他前段日子来到齐地,在禁令颁布之前曾前去几位贵人家中为之相面预言。如今得以窥见这等人物,不少本对祭水不太关心的人物也凑了过来。
官府派遣两队兵卒从驿馆中将人接出,一路风光护送。
马车停下。众目睽睽之下,柳邴一副白衣飘飘的打扮,手持拂尘,登台祭祀。
……
一切顺利。
上午巳时过半,祭祀仪式结束。
祝栀带人守在祭坛外围,同时也负责巡逻河道附近。无事发生,他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远远看见柳邴一步步走下阶梯,后者瞬间迎上他的视线,又微不可查地扬了扬下巴示意。
“你们继续守在这儿,我去去就来!”
他速速安排一番,大步流星而去。
*
祝栀停下脚步。
不远处非但有等着他的柳邴,还有秦鹤与两三个陌生男子。柳邴负责聆听,随行几人相谈甚欢,说笑间已经靠近了马车,转换了角度准备登上马车。
祝栀慌忙躲到树后,小心翼翼观察。
柳邴微微蹙眉,不动声色快速扫视附近。祝栀迅速伸出手晃了晃示意,前者敏锐捕捉。
其他几人已经登上马车。秦鹤注视着身旁人,笑着问:“这是怎么了。柳仙师,怎么还不上车?”
“公子先行。方仙道随之后。”柳邴淡淡道。
“好吧。”秦鹤当即转过身子踏上骄凳。柳邴立即抓住这个瞬间望向祝栀,双手举高踮脚一跳,做出了一个向高处抛掷的动作。
等秦鹤上去后再看向他时,柳邴早已恢复了那副世外高人的淡薄姿态,轻盈登上马车。
马车滚滚远去。
只留下一头雾水的祝栀,茫然无措地望着那匆匆消失的背影。
*
府邸之内。
“哈哈哈,他就做了这个动作?”东方秀无语地笑了笑。
祝栀摊手,无奈解释:“距离太远且那时秦鹤就在旁边。一瞬间的工夫,想必柳大师也实在无措,只能出此下策简化要传递的消息了。”
察觉这则讯息难以破解,南宫灯慵懒地盘腿而坐,已经开始自娱自乐地抛着几枚核桃玩了。
祝魏一手撑着下巴,望向祝栀,“尘嘉哥,你再做一遍那个动作。”
“嗯?好。”祝栀一怔,依言而行。
祝魏慢悠悠推理:“这个动作的重点肯定在手上,需要双手都参与。他是在扔掷,向远处投、向高处够某样东西,抑或是摔?”
祝栀试探:“摔杯为号?不太像。”
东方秀眯了眯眼,也思索起来,“想来或是他在示意什么典故。其中的人物能用到这个动作,且这个动作十分重要?”
南宫灯也起了兴致,一手虚握抵在下巴前,“女娲补天、盘古开天?他特意双手高举还要踮脚,一定有什么寓意。莫非正是因天空遥远,才特地如此暗示?”
祝栀为难蹙眉,“可若是这两个神话人物,他又想传达什么意思呢?无私无畏的创世精神,还是顶天立地的开拓精神?这些与眼下我等的情况似乎并无关联。”
讨论又陷入僵局。
东方秀回忆起那个动作,“或许那并非是一个动作。”
余下几人皆望向他。
东方秀端正坐着,只展示了一遍手部动作——双手抬高,齐齐垂下。
“费力地支撑,而后失败?”祝栀轻声道。
几人同时心领神会。
“秦武王?”
祝魏失笑,摇了摇头,“这个答案倒是比什么女娲、盘古靠谱多了。”
可算有值得推敲的方向了,东方秀也暗暗松口气,“秦武王天生神力,喜好斗力宠信力士,举鼎时力不足而死。柳生提他,是在指代身边那位同样有热爱痴狂之事的秦鹤?”
南宫灯又把玩起了核桃,抛得很高,“此人先扮作游神、而后为与玦登台献艺,又是在晚宴上装作豁达悔悟模样……啧啧啧,看来他的最终盘算也脱不开表演了。”
祝魏目光微沉,不置可否,“柳邴一方士,能让其参与的场合少之又少。且眼下有集聚禁令,他若要再度大展身手表演一番绝不容易。”
祝栀若有所思良久,忽然出声:“会不会柳大师已经预料出了他的结局——像秦武王那般?故而叫我们安心?”
东方秀忍俊不禁,无话可说。
只可惜柳邴的一切经历她早已穷原竟委调查过。祝魏平静注视着模样认真的祝栀,否定:“不会的。或许他有三分本事,但恐怕预测不了这般大事。”
“这样吗……”祝栀抿唇,只得罢休。
东方秀茅塞顿开,“等等,还真有个可以趁机安排一番的机会。葬礼如何?”
“谁的葬礼?”祝魏不明所以。
东方秀道:“前两日城中豪族高家的老家主寿终正寝。官府查验确认无误,如今已经停灵了几日,过两天便会举办葬礼。纵有禁令但丧事可以例外,能够参与吊唁的宾客身份尊贵,柳邴也能理由充沛地参与其中。”
“葬礼……”祝魏闭目思索,“城内人多眼杂,前去的宾客会带着护卫,各个街道也都有城内驻军巡逻。想来得有机会出城才能便宜行事。不必从墨芝那里取走印信,我等手中的士兵就够用。”
她眉头紧皱,“欲起事者手头上定持有数量不少的死士,并且会想法设法制造麻烦调走我们手头的兵。还得多做几手准备。先生,用你的雷电去联络邓虞。”
余下的话他心知肚明。东方秀莞尔,“自然。”
*
又是两日一晃而过。
清早天明之后,街头巷尾熙熙攘攘。
一架轻巧的朱色马车被两马并行拉着,直直向着城外营帐之地疾驰而去。车内二人面朝前方并排而坐,一人低头阅读,另一人闭目养神。
“近来真是热闹。尤其西城门处来来往往的,各种出城理由也是让人瞧了个遍。”
东方秀迅速读完邓虞来信,将信纸递给身边人,“沭河对岸有片林地,无名坟冢林立,地势险峻。有暗哨称,曾在那里瞧见了烟气,听到过短促但很沉重的声响。兴许是有什么山洞密室,贼人盘踞于此。”
“这会儿,城内的葬礼想必已经开始了。”
靠近城门,他放下帷幔,“公子已经在城中部署好了墨芝的守城军,此次率来的兵卒也都侯在城外大营中,借排解水患之事周全布局。纸上为何不能解决,他们执意依靠葬礼相聚定有理由。”
祝魏烧着信纸,“哼,是特意设立的门槛吧?作为计划的一部分。此计谋的关键理应在于那处隐秘之地了。”
她瞥了眼东方秀,笑容微妙,“有点古怪。越是细想,倒是让我觉得这局针对的也包括所谓志同道合的同僚,或许还有狗咬狗的戏码可以一看。”
东方秀挑眉,眼波流转,“无论借的由头是讨伐何人,特意将人带到人迹罕至之地……未尝不可以顺势绑架勒索?死士在旁,便有着说一不二的绝对权威。”
烧完东西,祝魏挥手扇了扇散掉烟气。
车速减缓,她眺望着车外景色,目光幽幽,“先生可别与魏分开……正因是十分高贵的宴集,再是惹人垂涎的珍馐也不会一次上两道。届时,该是不同的烹饪方法了。”
二人心照不宣。东方秀颔首,“遵命。”
*
风声猎猎,引魂幡随风飘扬。
送葬的队伍人数不超过五十。一行人从城内一路走到城外,从平坦宽敞的大道走到坑坑洼洼的小道前,板车不得不停下。数个高大的仆从抬起厚重的棺桲,继续向着偏僻之地而去。
又走了两公里地,众人已然行至沭河之畔。
面前是波涛汹涌的江河,河水拍打礁石的声音巨大。潮湿压抑,冷意涔涔。在场之人察觉不对,下意识便绷住身子,犹豫不决地停步,面面相觑。
这一瞬间,高家长子高芎只觉得心跳如擂。
他迟疑地转过头望着秦鹤,尴尬笑,“……秦兄,我等怎么还未到那片坟地?”
秦鹤泰然自若,“高兄为何心急?待渡了沭水,就能瞧见。”
“这、在这里可行?要不我们就到前方林地去?”强烈的危险感觉令高芎颤了颤身子,他解释:“河对岸太远了些。我们先前都没有心理准备,何况还有人晕船……”
秦鹤眯眼,“不好。”
他招招手。霎时间,无数不容小觑的死士从隐蔽处而来,迅速冲来很快便将一行人团团围住。这些人粗略一看竟有数百人,绝非在场之人所能匹敌的。
高芎大骇,又惊又怒指着他,“你这是要做什么!”
秦鹤不理他,果断指示,“将那些仆人都杀干净,尸体抛入水中。”
地面很快倒下十多具尸体,在场之人的脸色更是惨白。
瞧见这些人未敢激烈反抗,秦鹤环视一周,舒口气。他笑着道:“船只不足以容纳那么多人过去。在下忧心被那祝二抓到把柄,不得不忍痛如此行事。”
眼下局面,这番说辞,任谁也不会相信了。
秦鹤上前拍了拍高芎的肩膀,安抚:“高兄信我。你们先过去,待在下处理好此岸之事,随后便至。秘境陈设周全,好歹先享受一番宴酣之乐,我等再去探讨大事啊。”
高芎面色难看,别开视线。
说话间,几艘船只已然靠岸。
死士看管,这些人只能战战兢兢向着那遥远彼岸而去。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