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之夜,花好月圆。
祝魏款款走下马车。今夜宫宴她仍是黑衣,只是换成了更为宽大、更为庄重的华服。腰间玉带比常服系得更紧,鎏金银链悬挂着长长的三串各式玉坠,行走起来叮叮当当碰撞。步伐不得不减小,姿仪更为优雅沉稳。
“公子!”
东方秀冲她招了招手,下了马车后笑着走到她身旁,半是关切:“这几日秀意外听到不少您的内宅之事。您近来可好?”
——按理说祝魏都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接受冯妙与人偷情了,想来这位大诗人对她而言价值甚高。这实在令人费解,她会毫无征兆地与之和离。
“我与她终究有缘无分。”祝魏摇了摇头,不欲多说。
她话锋一转,“听闻近来管成涯得了件好宝贝,恐怕是打算给祝清延个机会今夜借花献佛一番。或许有好戏看,也可能我是那恐会被殃及的池鱼……哈哈,拭目以待吧。”
东方秀微微侧头,垂眸莞尔,“好的,公子。”
二人一前一后,向着宫殿缓步走去。
殿内灯火通明,成片的烛灯摆放成行列。鲜花和香炉摆设在各个位置,香气交织弥漫。
城中的瘟疫尚未结束,这场宫宴相当轻简,除了皇家之人外宾客不足半百。这段日子城内戒严,鲜少有宴集。是以大多宾客早早已经到了,说笑交流。
二人不坐在同一区域。东方秀抵达臣子所在位置,祝魏还需向前方再走一段距离才能落座。
桌案上摆放着茶、酒与餐具。祝魏坐下后饮了杯茶,好整以暇整理衣衫。见她只身一人,便有几人迎上来攀谈。眼下祝魏百无聊赖,遂同他们说了几句话,等待宴会开始。
*
祝武来了。
一时间鼓乐奏响,数位乐师齐齐奏乐,钟磬琴箫乐音清雅庄严。
全场人皆起身隆重行礼,恭敬高呼:“参见陛下!”
“平身。”
皇帝抵达御座,平静环视全场,举杯严肃道:“节届中秋,凉飚四起。天命无常,自夏及秋城内多受疾疫之苦,于兹迄今尚不知何为遒尽。今宵良辰朕设宴于此,唯望疫疠消退万象维新。”
“满饮此杯,敬天地安民心,愿山河无恙,苍生得安!”语毕饮下杯中酒,而后坐下。
“陛下圣明!”众人皆敬酒,行酒两番,这才坐下。
乐舞表演开始,丝竹和鸣,乐声柔和秀丽。侍女们鱼贯而入,依次向每个小桌呈上佳肴美酒。宾客们觥筹交错,开始享受宴会。
瘟疫之事无解,祝武情绪平平,不欲在臣子中点名关切寒暄。
他饮酒,笑道:“此夜一轮满,清光何处无。既是中秋佳节,尔等便以‘团圆’为题作诗。诸卿何人有佳作,且畅所欲言!”
这题目可谓完全没有为难人的意思。此言一出,那些早已跃跃欲试的宾客当即积极附和,展示自身才华,渴望赢得圣心。场面融洽热闹,众人轮流起身朗声献诗,意气风发、挥斥方遒。
“孩儿也有诗作要献给父皇!”祝衡笑盈盈起身,拱手道:“适才在场诸位已经作了许多首行云流水般的扣题佳作。衡便稍稍逾矩,说首不那么切题的诗作吧。望父皇应允!”
祝武一手托腮,勾唇笑,“说吧。”
祝衡当即吟诗。诗作既是关乎中秋团圆的,更是为天下黎民祈福。情调大气磅礴,词藻优美简朴,句句朗朗上口,实是脍炙人口的绝顶作品。
此诗一出,惊艳四座。众人皆抚掌称道,钦佩不已。
祝魏饮了口酒,安安静静坐着。如今一路顺畅更该谨小慎微、藏匿锋芒。她没特意准备诗,今夜也不欲太过出挑。
然祝武瞥了她眼,点名:“魏儿,你也来作一首吧。”
“是。”祝魏起身作揖,沉默作思索状片刻,而后才缓缓开口,顺畅念出了首中规中矩的诗作。若无珠玉在前,这大抵也算佳作。
众人又是抚掌称赞,夸耀之词不减方才分毫。
“……惭愧。”祝魏不动声色,施施然坐下。
*
舞姬乐师退场,又换上另一批乐师演奏,乐音舒缓缥缈。
宴会已然进行到了后半,众人有条不紊进献节礼。礼物多是些寻常的珠宝字画。祝魏送上了本前朝典籍,内容有关医学农学,在此刻献上也算恰如其分。
众人纷纷赞叹,肯定这份礼物的价值。
祝魏从容坐下。
今夜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她兴味索然地望着杯中清酒,目光晦暗幽深。
南宫漠今夜没来,称抱恙不能出行……哼,分明是故意躲着她,寻找的借口罢了。看样子过两日得自己去登门拜访,再度疏导一番。
场内的惊呼声将她唤醒。祝魏望了过去——
只见祝衡单手捧着个一尺长的木匣,木匣打开,他向全场之人展示那样近期传闻甚多的珍宝。那是枚七寸长的玉圭,墨色与青色各半,像火焰纹路般交汇。
不知是不是灯光的缘故,这枚玉圭似乎散发着淡淡白光,圣洁奇妙。
“据说这枚混沌玉圭可以通灵。每逢月夜子时,燃香持圭,便能在梦中与神明沟通。”祝衡笑着道:“前夜时机恰当,孩儿尝试了一番,于是急忙询问了这洛都疫病何日休止。”
“那梦境极为真切,金乌悬空、冰雪消融,街道巷尾可见百姓们正常生活时的热闹景象。孩儿走至官署影壁,得见那张贴公文上的日期——赫然是来年三月初九,早春之时。”
众人哗然。
他又绘声绘色描述梦中见闻,言之凿凿,令听者皆动容。
祝衡步步向前,将礼物奉上,“灾祸无常,孩儿亦知晓这段日子父皇为国事操劳,夙兴夜寐只为求索化解疫病之道。然天道宁论,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世事原委高深莫测,其中缺憾非人力能自如操纵。”
他真挚道:“衡自幼仰赖父皇,知您英明神武断决如流,为国为民尽善尽美。此非蔽明塞聪之言,乃为人子、为君臣、为国民之持平之论也。今夜献宝愿陛下知悉,唯您宽心慰意!”
祝武深深看着他,总算见喜色。
他拿起玉圭看了眼,难免感动,“衡儿,好孩子!你有如此灼灼孝心。今夜之宴能得此稀世之珍,朕心深慰。”
父慈子孝,舐犊情深。众人誉不绝口,叹为观止。
*
鼓声擂响,乐音宛转悠扬,宴会正式结束。
皇帝乘着轿撵翩然离开,全场皆起立,躬身作揖:“恭送陛下!”
随后,其他人陆续开始退场。
祝魏又迅速饮了杯酒,起身随着宦官指引大步离开。
*
时近亥时。
明月高悬,朗月清辉洒在宫殿外偌大的无垠地面上,踏入其上好似走入画卷之中。
今夜祝魏断断续续饮了不少酒,面红一片,步伐极缓,看起来已是醉意盎然。
东方秀身着官服,步伐自如,很快就走到了她身边。祝魏一把扯住他的袖子,身边人当即留步。
“去夜猎吧,先生。”她松手,言简意赅。
东方秀转头看她,“去何处呢?公子所欲可是城外那座高山?林木丰茂,入内必是荫翳蔽光。若要秉烛夜游,您可妥善备有烛灯?”
祝魏目光清明,信誓旦旦一笑,“自然。尊下先随吾上马车,待出了宫,你我改为骑马!”
东方秀缓缓点头,莞尔,“遵命。”
*
一路畅通,很快抵达宫外。
月白风清。
东方秀掀开车帘,只见外头盏盏灯火辉映,一瞬晃了眼。不远处位置等待了十数人,各个神采奕奕高骑马上,俨然已经对夜猎一事跃跃欲试了。
云师为他牵来一匹马,“先生,您这边请。”
众人都很活跃,热络同他打招呼。东方秀笑容和善、简单回应,利落下了马车换马。
等待片刻后,祝魏才慢条斯理下了车。她取下那繁琐的玉佩组后登时身轻如燕,向着众人大步流星走了过来,翻身上马。
她背上弓箭,振臂一呼:“出发!”
*
皓月当空,一群人潇洒自在地驰骋在山野之间。
比起狩猎,与一群年纪相仿的伙伴在这夜间山林肆意跑马或许更是欢乐。
迎面而来的夜风森冷,但骑马之人早已热血沸腾,这点冷意反倒更显刺激。树叶沙沙作响,树枝阵阵晃动,时而有受惊的鸟从阴翳处窜出来,向高处振翅飞去。
夜猎之事,祝魏游刃有余。
她拉开弓,迅速瞄准那慌不择路的大雁。弓弦倏地回弹,箭矢以猛烈之势闪电般穿透猎物,一切结束。
“怎么这回又被阿兄拔得头筹了!”祝楱笑着凑上前来,不服输地扬了扬下巴,“我也要猎只大雁。阿兄等我一会儿,稍后我们一起烤肉。”
祝魏点头,“可以,你可要快些。”
“遵命遵命,与玦等我的好消息吧!”祝楱又斗志昂扬离开。
喜好凑热闹的那几人不服输的四散跑开,周围又骤然静了下来,只剩风声。
“去前面那里吧,那里有溪水,我们可以仔细处理那只雁子。”祝魏慢悠悠驾着马向前走了段,闭着眼感受风吹来时混杂的种种草木气息。
东方秀跟上她,眨了眨眼,问:“公子不欲继续狩猎了吗?秀尚未猎得一物。”确切说眼下除了祝魏,无人猎到野物。
“刚结束宴会,也吃不下那些。”祝魏懒散地活动手臂,回头言笑晏晏,“况且我们主要是出来玩耍散心的呀,先生。今夜您的任务只有一个——”
她伸出一根手指对着面前人,傲慢命令:“哼,那就是听话的乖乖陪在我身边。”
东方秀垂眸惊讶看她,低头肩膀抖动似乎在笑,只有闷闷的声音传来,“好的,公子!”
唔,怎么说呢……
月光下,面前人肤色瓷白,那醉酒般潮红一片的色彩更是明显。她的模样不似寻常时那般理智沉静,口中掌控欲强的张狂话语,反倒更像此刻脑袋晕乎乎的,在胡说八道了。
……不过喝了那么多酒,或许她真的有点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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