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溪水波光粼粼,十分显眼。
远远刚一瞧见水源,祝魏瞬间下了马。东方秀别无选择,只得跟着她走路过去。将马儿拴在就近的树上,二人慢悠悠走到水边。
溪边青草茂密,东方秀拎着大雁,选了处坡地坐下后当即娴熟处理猎物。
祝魏忽然点燃了蜡烛,又抬臂高举烛灯,居高临下问他:“能看清吗?先生。”
“烛火明亮,多谢公子。”东方秀手上动作没停,仰脸看她,坦率提议:“倘若能放在地上,照明效果会更好。”那会离他更近些。
祝魏撇撇嘴,还是将灯放下了。
她利落转过身,心不在焉的走到马匹身边,动作轻缓抚摸骏马。二人皆缄默,环境寂静,水流声格外清晰。远处传来其他人嬉笑呼喊的声音,漫山遍野,十分遥远。
处理完脏器,东方秀继续给猎物拔毛。
“好想去找尘嘉他们玩啊……”祝魏重重叹口气,侧过头睨了眼不远处之人,朗声问:“先生,我能先去同他们一道儿跑马吗?”
东方秀动作一顿,礼貌笑道:“公子请便。待处理好大雁,吾定会循着光亮与声响的指引,及时赶过去与您汇合。”
祝魏冷下脸,不悦质问:“原来先生眼中我会弃您不顾独自享乐?足下在这里忠诚勤恳为我做事,魏又岂会丢下您一人呢?入,为心腹;出,当爪牙!先生断不可轻视自身在我心中的分量呀!”
莫名其妙。东方秀挑了挑眉,顺从道:“是我之过,让公子产生误解。臣下绝无懈怠之心,自始至终皆视您为唯一主公,穷尽此生定当殚精竭虑、任劳任怨、九死不悔地为您所驱驰,生死不渝,死而无怨!”
越说越夸张,完全是在安慰醉鬼了。
祝魏这才满意,抚掌惊喜道:“有此贤臣吾复何求?最喜欢先生了!”她想了想,定是要给这个表忠心之人奖励的,这样才能乘势拉拢更多人……嗯,对。
她心血来潮,登时不管还想继续蹭她的马儿了,快步走到空地上,高调宣布:“我要为您舞剑,先生。”
她觉得这个想法真是超天才,又浪漫又庄严。
然东方秀不为所动,甚至没抽空看一眼,只有嘴巴还在兢兢业业敷衍:“天呐,这真是无上的荣耀。臣下不禁热泪盈眶。秀定当要将此事永生永世牢记在心!”
祝魏死死盯着他的背影,带着困惑辨认。
顿了顿,她冷笑一声,“你且转过身来,让我瞧瞧你的泪水。”
被发现了。东方秀从容放下猎物,站起来转过身去,泰然自若,“哈哈,适才之语掺杂了些许诈言。秀翻然改悔,若已招致公子不虞您欲罚我……臣下悉听尊便。”
“放你一马。”祝魏蹙眉,指着他认真强调:“别管那只大雁了,接下来只准你看我舞剑!”
东方秀微笑拱手,“遵命。”
*
……舞剑是这样的吗?
场地空旷,只见祝魏双手各握一把剑不断翻转。她动作凌厉,身形快速移动变幻,力度极大的劈砍击打,招招式式无所保留。剑声嘈杂,声响极大,偶尔的碰撞震响更是听得人浑身一激灵。完全是暴力破坏,和观赏性无关。
风声猎猎,树冠哗啦摇曳,马儿受惊啼叫,因为束缚只能躲到树后。
东方秀逐渐眉头紧锁,但还是依祝魏所言,始终立在一旁专注观看。
恰在此时,南宫灯骑着马来找他们了。
他起哄惊呼,戏谑:“这黑灯瞎火的,与玦怎么还有闲情逸致舞剑?我们猎到了只不小的黑鹿呢,快来吧二位!”又转个弯匆匆离开。
听到声音,祝魏挽剑花,利落收剑入鞘。
“乘虚无而上遐兮,超无有而独存。先生看了这么久,观感如何?”她拍了拍东方秀肩头,喜形于色,“走吧,先上马。有个好消息吾稍后告知。提前恭喜您。”
东方秀不明所以,“不愧是公子,您剑术斐然,令人赞叹……我去拿那只大雁。”
“魏暂且允许一次。”祝魏有些不悦,昂首挺胸走过去,翻身上马等他。
东方秀更懵了。收回视线,匆匆前去。
*
林间黑暗,二人持着提灯驾马穿梭。
烛光能照亮的区域有限。偶尔行至树木稀疏处,借着月光才能看清对面人的神情。
祝魏不疾不徐骑马走在前方,沉着道:“方才您通过了一次考验,先生。”
“哦?敢问是什么呢?”东方秀单手握住缰绳,另一只手还要举灯,猎物则绑在马背后方。
祝魏语气平静,“我分毫未醉,借机试探了足下是否会趁机僭越,诓骗我许下承诺、或是取走什么信物——这便是试炼内容。先生您做得好!”
“……”
东方秀沉默。她说没醉就没醉吧。他无语笑了笑,“惭愧,惭愧。”
“你不信我?”祝魏幽幽道:“适才所言与足下全盘反应,魏皆能一一复述。在吾猎下大雁后,曾告知您今夜只需陪伴我之左右——”
她低沉地笑着,分毫不差的模仿,“那时候,先生就是这样低着头在偷笑!是也不是?”
东方秀略感惊奇,咋舌,“好罢。”看来没那么醉。
祝魏轻叹一声,“单是这个考验,也有人通过不了。总有傻瓜自作聪明。”
她冷酷道:“这种胆大包天之人定然要受到惩罚,以儆效尤。魏便屡次将他们送到最凶险的战场,叫其长长记性。这些人没挺过几次便会老实巴交滚回来求饶了!”
“唔,有个家伙倒是硬气……”她蹙眉回忆,不太开心,“那厮偷走了我的玉坠……实在命硬,非但没死还升到了四品将军……总之魏想方设法将他弄到了幽州,哼,叫他戍边打胡人去!”
祝魏转过身,意味深长注视着他,“好歹多年相伴,幸亏您未让我失望。否则我定会伤心的,先生。”
所以是装成好欺负的傻瓜样子、以自身做诱饵,来看看有没有更傻的家伙会跳入圈套吗?东方秀无奈挑眉,真诚状对上她审视的目光:“请您安心。无论何时、身处何处,秀皆不会意图以下犯上。”
就这么无缘无故被考验了一番,谁让这位殿下有疑心病呢……
祝魏满意点头,“接下来加速吧,我们快到了。”
“好的,公子。”
*
子时过半,一行人点了数个火堆,席地而坐。
骑马射猎消耗体能,先前宴会上吃的那点东西早不顶用了。众人迅速将鹿肉处理成块便开始烤,又有几人去寻找干柴,添了柴火焰噼里啪啦作响,火势更旺。
祝魏和东方秀姗姗来迟。
“这边!给你们留了火堆!”祝楱招手示意。
祝魏弯了弯眼,“多谢婴恭。待我们拴好了马便过来。”
二人又同其他人打了招呼,很快越过人群走去,在祝楱他们旁边坐下。
其他人已经烤了一刻钟了,此刻烤肉香气愈发明显,弥漫在空气中勾人垂涎。
东方秀将大雁切成两半,简单涂了蜂蜜便烤制。祝魏百无聊赖,于是破天荒的打算亲自动手,从祝楱那里拿了块快熟的肉过来,漫不经心举着木棍烤。
“要先吃点吗?瞧你们这雁子恐怕还得烤挺久。我切的鹿肉块头小,已经烤好了许多。”
祝栀举起肉过来询问,几人道谢后皆取了一串。
“谢谢哥!”祝楱早已饥肠辘辘,撒了点盐便吃了起来,“好吃,熟了。”
祝魏也咬了口肉——就是鹿肉的味道,她不怎么喜欢。她将不爱吃的肉递给祝楱,瞥了眼东方秀,语气怀念,“还是烤鸡好吃。”
东方秀忙着烤肉,只随意看了眼她。
夜半之时,夜色如墨。林木葱郁,火焰摇晃。熊熊燃烧的火堆旁,祝魏一身黑衣,面无表情垂眸坐着,手中拿着东西专注的在烧——
……这画面似曾相识。
*
两年前,荆州。
似乎做了噩梦,东方秀一瞬间苏醒,脑海异常清醒。
帐内漆黑无光,明显已是后半夜了。然而他睡意全无。思量再三,于是披上外袍,颇具闲情逸致的打算出去秉烛游览。
外头月光明亮,万籁俱寂。
这里是战区,搭设营帐之地。一路走来,除了他这一个移动光源外,再无半个会在此刻出来乱晃的闲人了。漫无目的走了许久,他忽然敏锐停步——更前方林木掩蔽处,有一点光亮。
……莫非是南星探子?
东方秀警觉,拔剑悄无声息靠近。距离不断缩短,画面愈发清晰——火堆旁坐着的赫然是祝魏。
他十分意外,瞬间停步。
火焰焱飞,祝魏冷着脸,在不断烧着什么白花花的东西。他又仔细辨认,确定那是带血的布条。
……她受伤了?
前些日子那战陆诹发动奇袭,叫他们吃了苦头。不少将领身上都挂了彩,两人阵亡。这导致他们不得不调整战术,大量替换了下一战要派遣的兵将,重新制定战术。
只是未见祝魏哪里受伤。她的表现一如往日。
但既然撞破此事便不能视若无睹离开。东方秀略一思索,还是打算现身嘘寒问暖一下。
“公子?夜半更深,您这是?”踩踏树枝发出嘎吱响声,他提着剑大步走向祝魏,目光停留在她手上的血布上,惊诧蹙眉,“您受伤了?”
祝魏感到匪夷所思。她点头承认,“不错。此事勿要外泄,接下来一战我仍要参战。”
那布条不算太宽,血迹鲜艳,布被浸的湿漉,显然伤口还在汩汩冒血。东方秀皱眉,劝解:“眼下远未到无人可用的地步,您且先行养伤!”
“小伤而已。吾若不在战场才会让人看出端倪。先生信我,魏岂是自讨苦吃的莽夫?”
见她坚决,东方秀只得罢休。他收了剑靠近坐下,刚想帮她烧,她却一把将血布全部投入火中,火堆差点熄灭。
周围瞬间暗了下来,只剩下微弱的烛光。
祝魏挑出了些布条,又戳了戳火,总算又燃起来。
防备心也太重了点。东方秀无奈,“伤势不容拖延。纵是不欲让医官知晓此事,您也得快些疗愈。秀曾学过些医术,公子可需我帮您简单诊断,上药包扎?”
祝魏摇头,意味不明笑了声,“不必。先生还真是无所不能……”
再三婉拒便显得生疏了。她蹙眉垂眸,抿了抿唇,“并非魏有意推拒您的美意,只是伤在腿根……不便示人。若叫您帮我,便是不知体统分寸了。”
东方秀下意识瞥了眼她的腰腹处,尴尬轻咳:“是、是我纠结,冒犯公子了!”那画面未免恶心了点。
周遭静了下来。
祝魏笑而不语,淡定目视火焰,等待东西烧完。
*
“先生?”
东方秀回过神来,“……怎么了,公子?”
“已经熟了吧?”祝魏指着烤肉问。
东方秀低头检查,确认无误递给她。祝魏吹了吹,小心翼翼咬了一小口,咽下。
“味道如何?”祝楱好奇。
……或许她还不饿。怎么感觉什么肉都不好吃?祝魏蹙眉,直接将雁子递给他,兴致缺缺,“你自己尝吧。”
祝楱咬了一大口,困惑,“味道挺好的呀,就是有点甜。是阿兄太挑剔了点。”
“哼,那都给你吃好了……”祝魏嘀咕,头疼的低下头,闭目用树枝胡乱画圈。
见她如此抗拒,东方秀忙尝了口检查——味道尚可。想来是雁肉不及鸡肉好吃,需要更复杂的烹调。
环顾四周,其他人都在大口吃肉,其乐融融。
他心神恍惚吃着食物,脑海里的记忆在此刻完全串联了起来。
那夜被她敷衍过去,可战争结束至今,他也不明白祝魏为何要伪装无伤。司吾三年她也总会受伤,有时可见伤口、有时不见伤口……如今回想,这莫非是刻意为之。
还有让他百般揣测的圈禁令。他不信祝魏的搪塞,这其中每个人都很古怪。尤其是南宫漠、与她情密至深的南宫漠。他比自己更早去探视过,却劝人不要管……或许他并非断袖。
以及冯妙。偷情一事上祝魏对她未免太过宽容,甚至二人如此和平的和离了……简直像有什么把柄一般。
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堪称惊悚的猜测——
……倘若她为女子呢?
*
洛阳城内。
街道上阒然无声。
热闹过后便是孤独。祝魏慢慢驾着马向府邸而去,东方秀称想陪她一程,于是方向不同的二人走在了一起。夜风带来冷意,东方秀好像清醒了一点,却仍觉得不可思议。
或许是被那父慈子孝的画面晃了眼,祝魏忮忌的饮了很多酒,情绪明显跳脱——这是好机会。
他屏息凝神观察着身侧之人,攻其不备:“公子可愿与我交颈而卧、抵足而眠?就在今夜,现在。”
祝魏张了张口,大跌眼镜,“……什么?”
“不可以吗?听闻过去您曾与叶公子、漠公子同塌而眠过,想来这是多年情谊旁人难以逾越。然方才秀听说楱公子也有过如此经历。回想曾经同住一屋檐下,你我竟如此生疏……秀不免沮丧,望您成全。”
面前人眉眼弯弯,语气从容不迫,分明在正常说话——但祝魏真怀疑自己醉了酒。
她一手扶额,一时竟进退维谷。快速眨了眨眼思索措辞,道:“要不明日吧,先生?今夜又是宴会又是夜猎,如今已然筋疲力竭。况且这一夜都快过完了,还有什么乐趣呢?”
“待明日魏定会沐浴焚香,备好典藏书籍恭候大驾。”她妥善安排。
——确定了。
东方秀好整以暇举起灯,好像初相识一般,仔细端详着这位近在咫尺之人的容颜。
漂亮、凌厉、俊俏,若是不知身份初次见面,定会理所应当的认为这是位女扮男装的美人。
但有趣的是,祝魏只会众星捧月的出现在权势中心之处。能见到这位贵人的人,不会不提前知晓她那高不可攀的身份,先入为主便会认定她是男子。
——这真是天大的把柄。
可惜晚了点,皇帝已经做出了抉择,现在这真相便成了他的秘密、不能暴露的催命符。
他笑出声,抬袖掩唇,“不必了殿下。适才所言皆是戏言,方才您装作醉酒要试探我之忠奸,这一遭且权当秀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吧。忠臣应配明主嘛,臣下也希望您能与我无间。望殿下恕我。”
祝魏歪了歪头,凉飕飕道:“好啊,先生还真是大胆!眼下魏已然困乏,您便宜行事吧。”当即转身潇洒离开。
东方秀收回视线,同样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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