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红柳绿,春意盎然。这段时日,城内可以算一片安宁。
院落清幽。云师雨师守在屋外,见来人身份恭敬退到一旁。
习烙颔首示意,轻叩屋门,“殿下,消息送达了。”
“进来吧。”
祝魏放下笔,平静注视着门口方向。
习烙亲手端着羹汤而来,冲她委身行礼,继续走进去将食物摆在桌上。
她这才缓缓道:“奉常称已将消息尽数阅览,望殿下稍安勿躁,继续等待敌方先手。三日前回绝亲事后,宋翩并未纠缠。如今之际,切不可率先行事暴露意图。”
祝魏大步走来,面不改色,“我已知晓。烙儿也坐下吧。”
“是。”习烙依言落座。
祝魏拿起汤匙,问:“子薰可知楚拘此人?”
“唔,似有耳闻……”习烙一手托在下巴前思索,试探开口:“东方大人之前的上一位司徒?据说十年前此人犯下不可饶恕的大错,满门抄斩,不得善终。”
祝魏点头,“九年前,楚拘与敌国谋划设计刺杀,破坏祭祀。那桩案子有一处至今让人不明——便是他的动机。能诱惑一高位、年迈且未受压迫的官员如此不顾声名行事,其中缘由实在古怪。”
“楚拘有一同党名曰令狐洲。几日之前,宋翩让我竟遇到了一人,令狐染。”
她搅动汤羹,“吾又仔细查了令狐洲的背景,确认此女的确是其亲妹。而宋翩同为冀州人士,与他们确为远方亲戚。”
习烙惊愕,“这是什么圈套?”
祝魏摇头,“请君入瓮的伎俩,具体招数未知。宋翩与令狐洲的联系可以追溯到此人入仕前,那时宋翩作过文章描写宴集之乐,其中的友人“寒德”便是这个令狐洲。再然后,他得了楚拘青睐被引荐,很快升至洛阳成为言官。”
习烙皱眉,眼波流转,不禁猜测:“莫非他之所以得楚拘启用……与宋翩有关?”
“如今看来,这种可能不小。”
祝魏喟叹,“且看看他要如何动作吧,这事不急。我让绝爱带着人盯紧他的动向。年后至今,他除了辗转日常之地外,便是去找过几次祝衡,余下再无动作。”与冯妙和离后,绝爱又回到了她身边。
该说的说完了,食物也温度适宜了,她开始饮食。
“妾身特意放了些茯苓和白术进去,您尝尝看味道如何?”习烙笑眯眯询问,而后安静在一旁含情脉脉看她。
祝魏口中含着食物,望着她弯了弯眼。
习烙登时笑靥如花。
*
天气正好,午后闲暇,祝魏换了身衣服,乘着马车离开府邸。
目的地距离她的府邸不远。没到一刻钟,四马并驱的宽敞马车从侧门驶入宅邸后安稳停下,她利落下了马车,无需通报便大步流星走向屋内。
“殿下,好久不见。”
隔着珠帘,隔着屏风,屋内人率先出声。声音一如往日般清亮,冷静平淡,听不出情绪。
祝魏停步,身姿挺拔立于原地,望着屏风,“好久?的确是太久了,叫人望眼欲穿啊。流景这病生的太久了,年节都不愿来看我一眼,魏只好不请自来了。”
“予只是不敢让殿下为难,更不愿自讨苦吃,自取其辱。”
南宫漠短促笑了一声,“先前漠既未冷静,又无法振作……倘若出现在殿下面前却惹您不虞,您只怕要再施惩罚,晾着我更久了。”
先前时日不曾相见自然是祝魏主导的。从南宫漠知道她的秘密后她便不怎么开心,被他提出所谓婚约时更是恼火,是以刻意晾了他一段日子。想着他如今也该情绪稳定了,她这才过来看他。
她喜欢南宫漠,是因为此人的一切条件都是这世间顶好的——皮囊、名声、家世、年龄、才学,所以她选择了将自己的喜欢放在南宫漠身上。她可以享受爱人和被爱的权利,她更爱爱南宫漠时的自己。
所以她乐意帮助、培养他,姿态堪称无私,高高在上掌控着这段关系的一切。能靠人头和功劳升上去的官职就是那些,她这样厉害,可以做到分出去些自己用不到部分馈赠给他,让两人皆扶摇直上、紧紧相依。
南宫漠会爱上她是理所应当的。但不行,若要她暴露女子身份与之成婚,他还不够格。祝魏不允许他提出些让自己为难的要求。
祝魏眯了眯眼,“好罢,不提此前之事了。流景,我们重归于好吧。”
南宫漠沉默一瞬,声音很轻:“嗯。”
祝魏莞尔,遂掀起珠帘,欲继续向内里走去。
南宫漠又道:“且慢。前段时日吾不慎染了风寒,恳请殿下就在珠帘外的坐席处屈尊片刻吧。”
“也罢。”祝魏轻哼一声,转身大步过去坐下。
“今日殿下前来,可是有事相商?”南宫漠问。
祝魏坐姿懒散,一手托着下颌,“那不重要。吾是来看你的。”
琴弦拨动,乐音传出。南宫漠又弹了两下,琴音再响,“漠又作出了几首曲子,尚未让殿下听过。既非要事,不妨由我弹奏作衬,也请殿下聆听一番,不至于太过单调。”
祝魏轻笑,“好,魏可要洗耳恭听了。”
琴音袅袅,若流水若绸缎若铜镜,轻而易举将听者拉入一个玄妙的世界。
祝魏只说了两句话便停下,专注倾听这天籁之音。
*
琴声戛然而止。
随后,南宫漠缓慢解释:“怎好喧宾夺主,请您谈论正事吧。”
祝魏挑眉,“妄自菲薄。流景所奏乐声绝妙动听令人沉浸,我只想听到更多。”
“……如您所愿。”
南宫漠当即开始奏乐,节奏比先前更快了点。
祝魏慢条斯理举起茶盏,“还是那个宋翩,我已决心在禁酒令结束前除掉他。只是未曾想竟牵扯到了个死了好些年的人物。流景可还记得楚拘?”
乐声未停歇,南宫漠回应:“有印象。祭水那次的刺杀?”
“不错,真是没想到一个死人还能再榨出点价值。”祝魏冷笑,“我有预感,能借助此事彻底扳倒祝衡。”
乐声再度中断。
停顿一瞬,南宫漠又解释:“抱歉,殿下。是我方才专注正事分了神。”
谎言在第二次说出时就骗不了人了。祝魏觉出古怪,当即起身径直走去。她一把掀开珠帘,快步绕开屏风,几息功夫便出现在南宫漠身边。
珠帘碰撞的声音陆陆续续响起,清脆响亮。面前人仰起脸诧异看她,下意识将手放下掩藏。
祝魏居高临下,俯视着低矮桌案上的古琴。观察更细,琴弦上沾染着的东西便也轻易辨认出了。
她心中一沉,面色也沉了下来。
祝魏蹲下身拉着南宫漠的手腕,又将那衣袖中的手也轻轻取了出来。两只玉一样的手指尖皆是鲜血淋漓,指尖包着的纱布已被血液浸透,湿漉的血混到了琴弦上,滴落在淡青色的衣摆上,晕染开来。
她没有移开视线,阴沉的目光依旧盯着那被自己握着的手。祝魏语气极冷:“怎么搞的?不肯告诉我?”
“练琴时不小心。因为太想要殿下听到这支曲子了,故而自作主张去献乐……抱歉,绠短汲深,是我扫了殿下的兴致。”南宫漠勉强一笑,垂眸不语。
指尖血若雪中寒梅,刺眼的红色衬出更多苍白脆弱。
祝魏没说什么,抬眸看他一眼,小心翼翼为他取下纱布。十指连心,多有纱布与血肉勾连黏住的地方,南宫漠手指颤了颤,并未出声。
她注视着伤口,出声命令:“来人,取些包扎的伤药过来。”
侍女很快带着东西而来,又迅速退下。
室内阒然无声。
祝魏蹙眉,为他一点点擦拭血液,动作轻柔,“流景是怎么想的,不愿到我面前求索讨要自讨苦吃,却要暗地里折磨自己自讨苦吃?还是说这点痛微不足道……”
她动作骤然用力,南宫漠痛呼一声。
“倘若流景觉得痛能止痛,魏也可以更粗暴的对待你,让你无暇自苦自悲,做这种可笑的傻事!”祝魏眼含怒气,与他四目相对。
南宫漠错开视线,蹙眉抿唇。顿了顿,“那也好过在殿下面前诉诸真心真意,让您拒我于千里外,弃我于不顾!”他挣开手腕束缚,任由指尖血滴落地面,颤声:“殿下,您拒绝了我,不是吗?”
祝魏困惑拧眉,“那不是一件事,不要将一切混为一谈。我只是不会与你成婚罢了。”
“漠做不到将所有情绪泾渭分明的区别开来。”
南宫漠流着泪,“过去你我紧紧纠缠着的无数年,我们有那么多幸福的回忆。殿下待我很好,漠也心甘情愿将一切献上于您,你我不止一次历经生死考验……倘使您眼中不曾看见我的恋慕情谊,又要吾情何以堪?”
祝魏咬牙,伸手抓紧他的手腕,扯出一个安抚的笑,“我知道,我都知道你的心意。但你该更冷静点,流景。”
“可是只是看到您,予便是心乱如麻、心如刀绞,如何能冷静自持,如何能将一切轻易揭过?”南宫漠眼眶红红,又流泪,“吾岂愿以一副不能自已的狼狈姿态出现在您面前,吾又怎会甘心被您又一次避之不及、弃若敝履?”
他抬袖拭泪,“殿下,您知我之脾性,漠绝非轻贱卑微之人,断不欲被人当做麻烦。若您当真厌我恨我,我们也可以一刀两断,我绝不肖想。可若您也是爱我的……”
“祝与玦,不要再将我抛开了,求你。”南宫漠痛苦的噙着泪,痴痴望着她。
祝魏为难,缄默,心中斟酌。
首先,无论是因利益还是感情,都定然不能让面前人对自己心灰意冷。可瞧他这偏执模样……他一贯也是高傲冷漠的人,始料未及会被拒绝,这完全动摇了他的认知。
这段时间的分离并未让他理智,反倒搞得他执拗追求一个非黑即白的答案。若是自己说了也爱他,那他恐怕会越陷越深,在错误的道路上一条路走到黑。
啧。
祝魏半真半假也落泪,抱着他,“我爱你啊,流景。若非是爱,往昔魏又怎会那般待你?但眼下我们真的不能成婚,至少也得等我登上帝位、站稳脚跟之后再说吧,嗯?”
“……当真?”南宫漠又一遍确认。
祝魏更加从容,眉眼弯弯看他,“千真万确。流景,不要再做出这般可怜的姿态了,痛在我心啊。眼下你要乖乖恢复常态,替我保护好这个秘密。一切都会水到渠成,在未来我们定然会甜蜜幸福的,那很遥远,你且多等等。”
南宫漠抱紧她,“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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