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雨来得猝不及防。
雨势凶猛,围观百姓很快四散而去。云师撑着伞快步走来,为祝魏挡住所有落雨。
祝魏眉梢一扬,静默思索后,道:“跟上那辆马车。”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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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程不远,纵是慢慢悠悠地走,也不过一炷香功夫。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停在酒楼前。
一下马车,祝魏便被等候在旁的侍从指引着向楼阁之上而去。
*
外头在下雨,天色阴暗。纵是靠窗采光极佳的雅间,此刻屋内亦是灰蒙蒙的。
祝衡正襟端坐在榻上,姿态沉静敞亮。年近弱冠,他成熟了不少。
“孤已许久不曾与你私下见面了,阿兄。”
上次二人堪称亲密的相处时光,已经该追溯到六七年前的时候了。那时祝魏以身犯险奔赴安阳,请祝衡帮忙带着兵卒埋伏在瓮城外等她差遣,祝衡欣然应允。
祝魏端详着他的模样,双手抱胸站姿若松,“是啊,如今九弟都被封了辽王,有自己的封地了。吾该向你道声喜,恭喜啊。”
“时局如何、外界猜测如何,都是世人一厢情愿的看法。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夹枪带棒、惺惺作态?二兄,孤不欲与你唇枪舌战。”祝衡不疾不徐望向她的双眼,似乎感情复杂。他抬手示意,“先过来坐。”
祝魏大步走来,坐下。
室内清幽寂静,香炉香气缭绕。
祝衡为她斟茶,聊家常似的语气恬淡,“想来那些议论声音很快就会消湮。至多明年,父皇定会再立太子。而你我间无可避免的斗争,在禁酒令结束前……不,今夏就能了却。”
“在我面前,清延敢这样猜测圣意?”祝魏接过茶,笑吟吟,“真是逾矩。无论是为兄还是为臣,魏都该教教你什么是规矩了。”
祝衡不惧一笑,与她目光相迎,“那阿兄去告状吧,兴许父皇发怒,孤这罪人不得不提前就灰溜溜的滚去封地。”
祝魏抿了口茶,由衷道:“你小子倒真成熟许多。原以为汝不再黏我,不过是因现实利益缘故。今日观之,你心中自有洞天,往后无需求索依附他人了。”
“啊,非也。这点是阿兄误会了,直至此刻孤仍渴慕亲情。”
纵面前人刻意打岔,祝衡仍未终止话题,“其实孤更乐于单刀直入。再露骨的事你我这种人间也不必兜弯子,就当是一场考试,孤来出题,阿兄得到答案即胜,否则死。”
祝魏抚掌,“有趣!你说。”
“五行,八卦,柳邴。”祝衡抚平襟口,“适才所供词汇为线索,宋翩则是那道题目本身。你定然早已注意到宋昱德同我之间的联络,阿兄大可以继续观察,孤绝不插手分毫。”
祝魏歪了歪头瞧他,稀奇,“怎么,衡弟这是放弃宋昱德了?原以为你二人该是志同道合的盟友才对。结果他没由来的,转眼成了弃子?”
“他要杀我,孤劝他去杀你,又帮他检查了计划,是以他换了目标。”祝衡坦荡荡,摇了摇头道:“这样的人,孤岂会与他为伍?”
祝魏问:“什么时候发现的?”
“一开始,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祝衡淡淡道:“起初他的目标可以是阿兄你。还记得他初至洛阳时吗?不过阿兄定是认为那时是孤指使他当街作文章批判你的,很可惜,那是他一人所为。博眼球的伎俩,以身入局罢了。”
“这么早?”祝魏目光微沉,后知后觉,“原来到父皇颁布求贤令那年,你们才走到了一起?”
祝衡点头,讥讽:“是。设立的门槛越多,越能筛选出答案。孤让仲修搞了些把戏,他竟顺水推舟作出‘信以为真’态……那么,他的目的不在于‘目的’,而在于‘达成目的’。这句话也是提示,阿兄可以自行猜测。”
“又是提示?清延为何对我这样好?若你不说这一切,魏也会遇到这桩麻烦。”
祝魏勾唇,似笑非笑,“可你说了,还将这算作你与我间决定输赢的最后一局。看样子是阿弟心中还记挂着我这兄长昔日的和善关怀啊。”
祝衡掀起眼帘,不咸不淡,“二兄无需试探,情谊自是为真,提示也并未掺假。”
他目光幽幽,“神器之光,自是无人可以抵挡。然孤并非阿兄想象中那般殷切渴求皇位。一切皆是命,孤深信神鬼命理。倘若孤为败者,也恳求阿兄惦记手足亲情,别像对待长兄那样待我,可好?”
“哦,你是在提醒我,还是在威胁我?时至今日了,你却这样说?”祝魏笑了,“祝清延,你都快弱冠了,我也即将年至廿五。看着自己的子女,看着我们头顶的父皇……这般年岁,跟我说这些荒唐话?天真,痴心妄想。”
祝衡无奈一笑,“若孤装傻,阿兄岂会信我半分?阿兄真是自以为是的人,孤亦如此。只是呢,孤轻易得到的东西太多,所以对难以得到的事物便格外留心。心中感怀反复琢磨,畅通悟道,逼不得已压制、消减欲念。”
室内阒然,他侧目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落雨,“人生在世,能够得到的一切定然在出生前便被神鬼提前决定好了。生死簿上,三生石畔,不属于人间的景观孤曾有幸在梦中见过……”
“那年,阿兄知道的。”
祝魏转身背靠墙壁,“啧,太久远了些。汝若要称那年悟了道,然时至今日、魏已然走到了这一步——你才决心放弃争斗同我握手言和,似乎比我更加假惺惺啊。”
“不能吗?”祝衡撒娇,“没办法的,是他们非要推着孤走!有人心甘情愿拱手奉上好处,言之凿凿称要为孤效命、帮孤争取更好的前景,孤岂能因为对手是阿兄,就大公无私地舍弃这些切实的好处呢?”
“他们?也包括管仪了么?”
“有待商榷。”祝衡眨眼,“若宋翩得逞了,那往后就有他了。”
“所以这么多人让你如愿,你却始终固步自封。至今日,天才的名头也不怎么管用了,还是不肯直面我……依然要藏在旁人身后,让外人来动手?”
祝魏浅浅叹息,眉梢微扬,似教诲似嘲弄,“为何这样胆怯?目睹自己渐渐失去声望的感受可不会好。”
“原本就不该这点要求的。”祝衡微恼,抿唇,“亘古及今,哪个国君非是得亲自赴汤蹈火才算有勇?秦皇坐镇咸阳便好,可有人怨他不堪大用?若非二兄自讨苦吃还要牵连其他人,孤也罢,原太子也罢,不至于被逼的那么紧。”
祝魏促狭一笑,“是吗?怎的规矩由你一人来定?谁让我这敌人非是要强加难度呢。若你只能做胆小鬼,哈哈,便该学着从前那样,收齐獠牙野心乖顺冲着我笑……”
“而非又是伙同宋翩布局,又是道貌岸然跑来,高高在上赐予我提示。”她目光轻蔑冰冷,“该是将柳生那面照骨镜带来的,且看看辽王殿下究竟骨白如雪、还是黑如墨?”
祝衡没吭声。
良久,他收回视线,看向祝魏,眼中有水光氤氲,“孤真心待你好,你却只以为这是孤自愧不如、讨好乞怜?从小到大,阿兄想要的一切只要衡有,就从不吝于馈赠出来。”
“而衡索取之物为何?不过是你的短暂陪伴、几句柔声细语,乃至一个笑。”他噙着泪,“幼时衡第一次去找阿兄玩耍,阿兄指着几十卷竹简,说我学完后,你就会陪着我了。”
“所以衡彻夜未眠,偷偷躲在被子里举着蜡烛研读,不眠不休几日读完后欢喜去找您……”
他语气微颤,“然后阿兄不可置信的考查,只是将更多的书卷留给了我。明明我做到了,您却从不愿意给我我想要的!”
祝魏不为所动,眼瞳疏离,“因为我讨厌你。此后汝前去求了父皇和代夫人,遂得偿所愿,成功令我不得脱身。真是有本事。想来你的记性很好,雷雨夜魏分明说出过真实想法,只是汝选择了忽略。真烦人啊。”
她站起身来,款款走向祝衡,像游走移动的蛇,“有一个词叫做‘倒贴’。天才,你读过那么多书,可以再举出几个例子。”
泪水滑落,祝衡如坠冰窟,慌乱眨眼,看着她无话可说。
“是你自己选的路,只要魏这样笑一笑……”祝魏伸手捏着他的下巴,微微俯下身,勾起唇冷漠打量,“祝清延,想好这回要给我点什么了吗?”
近在咫尺的双眼凌厉森寒,像是随时会发动袭击的毒蛇。她眼中的不是手足兄弟,而似是无关紧要的猎物、敌人。
祝衡再一次不可逃避地直面真相,直白听到那人口中吐露出的刺耳话语。
他这样生于世便注定与凡人不同的人物,无论是什么领域——文学、医学、武学,一切由知识技能构成的领域,他都能轻易掌控。所谓学习,简直像呼吸一般不费吹灰之力。
那么多名家著作他翻阅入目便领悟牢记,再难懂的人心算计于他而言易如反掌。
只是他知道的事实不是他想要接受的事实,所以他一而再地去做徒劳之事,甘之如饴的对祝魏好,荒谬的试图打动一个心硬如铁的人,然后毫无意外的自取其辱。
他委屈心酸,有很多繁冗的话,有很多苦衷与抱怨忍不住想要倾诉质问……没有意义了。千言万语,最终化作沉默。
祝魏沉默欣赏着他的可怜样,心情不错。
她突然松手,温柔抚摸他的脸颊,眉眼弯弯,“好啦,戏言而已。魏也不是什么心狠手辣的人物。你待我好,我又岂会如此无情,辜负了你?清延给我提示,那吾便如你所愿,绝不会迫害于你,可好?”
“呜,呜呜……”脸上冰冷的泪水被温热泪水覆盖,祝衡感觉失了温的手脚血液好像又回流了些。
“别哭。阿兄该去应付宋翩了,再见。”
说完,祝魏直起身,转身大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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