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浴火冰寒

奉青十六年,冬,十二月。

夜国与南星正在交战,此战至今已半年有余,算起来胜败参半,败仗略多。如今战局混乱,前线战区警戒,将帅军师屡屡商讨战术安排,兵士们日夜不休训练。

弘农郡,栾川。

上月战役后祝叶升至镇西将军,更是为荆北战区副帅。年纪轻轻官至此处自是引来不少人的瞩目。艳羡器重是好的一面,然暗中的忮忌谋害令人忧心。

无论如何,祝叶被委以重任……祝魏自然为他而,喜。

*

营帐之内。

“只是如此一来,阿兄就不能陪着你了。尘嘉良善和气,他会照顾好你的。”

祝叶细致用软皮擦拭刀刃,有些犹豫补充,“若他也忙,与玦就去找飞燕……他还是靠谱的。”就是有些刁钻。

祝魏放下兵书,仰起脸抬眸看他,“好啊。与柊只管去南边督战,我们在这后方多是无趣虚度光阴,也没什么需要照顾的。若无调遣,吾都要闲得去山上打兔子了。”

“栾川哪算后方?距离荆州可不算远。”祝叶苦笑,继续给剑上涂抹油膏养护,“若是沈耀别出心裁再搞一出突袭,我们恐怕又是要焦头烂额补窟窿了!”

这场战斗越拖越糟,如今想快些结束的是夜国。尤其是中部战区前段日子接连两次中了敌方圈套,若无祝叶那次胜利,真是要让全军士气颓丧了。是以封赏格外丰厚,大有振奋人心的意图。

祝魏置身战场亦是心知肚明,“……也怪。眼下部署已是最好的安排,师傅他们也未想到之事,我们这些小喽啰怎好僭越?”

“想来最迟年后,战争会结束的。我该走了。”祝叶拍拍她的后背,转身收好长剑,扬起一笑,“再会。”

祝魏笑着点头。

*

是夜。

冬日寒冷而干燥,萧索荒芜。夜里寂静,冷意更甚。

目睹祝叶高升离她而去,祝魏不免郁郁寡欢。

祝叶是她好不容易得来的忠心又有才能之人,她黏着他、依赖他,不愿祝叶离开她的视野。只有祝叶是属于她的,她必须快些成长好跟上他的步伐、超过他,让他挣脱不开自己的拘束才行。

然如今年幼断不会被委以重任。她只能白日苦读书典研究战术,夜里借着月光习武练剑。潜心修行,等待来日机遇。

剑术相当枯燥,持续重复。她挥剑击打,招式变换凌厉敏捷,体力逐渐消磨,动作中渐染焦急。

下一瞬,一剑脱力掷出,长剑高高飞起,甩向远处暗林。

“小心!”不可见处慌乱声音传出。

祝魏警觉后退,厉声,“什么人鬼鬼祟祟?出来!”

“我、我这便出来,你别出声,我不是坏人!”那声音忙回应。

月光明亮,云层褪去。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士兵举着那把剑,从暗处走出。此人身量很高,除了祝叶,祝魏还未见过这年龄就如此高挑的男子。

少男尴尬无措,弓着身子小跑过来,手忙脚乱将宝剑双手奉上。

祝魏接过剑,当即抬剑抵在他脖颈处。兵刃森冷,她目光审视,“军法严苛,是谁准你夜里跑来此处的?汝图谋些什么?”

那士兵一惊,抬眼瞧她,慌乱辩解:“没有其他目的!只是凑巧罢了,我意外瞧见你了,又见你夜夜过来练剑……这么年幼却这般勤奋,所以我才将你视作了榜样!”

没教养,说起话来不分尊卑。祝魏嗤笑一声,“你不知吾为何人?”

少年人摇头,小心翼翼指了指剑,“没见过。不过应是个贵人。这是值千金的好剑,你的香味和穿着也能看出来。”

“因何偷窥?有胆子跟踪却不敢堂堂正正与我一见?”祝魏便也顺势看向他的穿着——寒酸简朴,不过还算干净,这点在军中其实少见。

此人更加僵硬,难以启齿般别开视线,“是在……偷师。你的剑术很好,我从没见过,不自觉就被吸引力了。”

这种事可大可小,的确很多人忌讳这点。祝魏不动声色放下剑,问:“瞧你这年纪也该参加过几次战争了,至今可得过什么军功?”若有潜力,她不吝于抛出橄榄枝。

氛围总算不那么剑拔弩张了,男子直起身子,有点骄傲:“第一战下来我就做到了什长!不过后来得罪了都伯,就又成了普通兵卒……也没机会去前线砍人头晋升了。”

祝魏登时兴致缺缺。

军中常见之事。兵卒素质不高凶性极强,为军功赏赐各种钻空子手段屡见不鲜。当初甫一用人耳统计,便有兵匪去割下村民耳朵混数。严惩后恢复首级记功才算正常,毕竟官府户籍审查严格后果严重。

而连这种小事都应付不好,此人于自己用处不大了。

但顾念祝叶不在她总是不太心安,不欲与人结仇。祝魏敛去脾气,淡漠转身:“你若想看便光明正大看吧,我不介意这些。”大步径直离开。

“太好了,谢谢你啊!”

少年在后头振臂欢呼。

*

月末,距离年关更近。战事不顺,被南星牵制着的僵持状态不免令人灰心。

前两日下了初雪,雪势不小,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冷意愈深,野物也没了活动迹象,失了野猎乐趣后军营生活更是枯燥乏味。适龄兵将都被调去了前线,唯有伤员被遣回此处。

帐内炭盆烧得旺盛,热意盎然。

自上次离开后祝魏再没见到过祝叶。听闻沈耀的招数层出不穷,夜里命一波人哀哀婉婉唱北地乡歌、将生了疫病的病畜尸体投掷过来,更是时不时搞个突袭,专门朝后方之地的粮草辎重射火箭,搅得人心力交瘁。

越是处于颓势,越是容易继续下坠。不少兵卒的精神状态都如绷紧的弦般岌岌可危,看不到前路,看不见希望。加之那些疫畜感染了不少人,天寒地冻,雪上加霜,病势更难抵挡。

就连他们这里也开始熬煮草药,药气飘荡在各个营帐中,药的气息掩盖住其他一切味道,热腾腾的药汁带来温暖安心,压抑的氛围总算被粉饰下去。

天色渐暗,外头又开始下雪了。白皑皑的雪地反射出流丽冷光。祝魏将一团雪拢在手心,目光沉静,缄默回到帐里。

……今日又练不了剑了。

不过祸兮福所依,雪夜敌袭的可能性大大降低,她或许能安心睡一觉。

她吹灭烛灯,四下唯余零星光点。她只脱去斗篷便躺下歇息了。

*

陡然间巨大声响传来,外头霎时间变得混乱。

祝魏蓦地惊醒,本能抓住枕边长剑后才彻底清醒。刺眼火光从缝隙处射入,不详的危险气息令人惴惴。她迅速意识到南星军选择在一个不该发动袭击的夜晚,毫无征兆地袭来了。

各方喊声与兵戈交接的声音乱糟糟理不清,战况未知。祝魏拔剑,快速离开引人瞩目的重要营帐。

黑咕隆咚的夜里,火焰焚烧粮草营帐时的火光高涨,如此突兀显眼,而赶去救火的人寥寥无几。双方兵卒奋力厮杀着,已经突破防线冲入的敌军在不断移动搜刮营帐。祝魏环顾一周,却不见几个有头有脸的将领。

……人死了,跑了?

她如坠冰窟,意识到自己陷入了更大的混乱中。

不该守,该寻匹马逃命才是——

然眼前火海横亘,四面八方皆是敌人。没有前路,她只能拼尽全力地挥剑与阻挡在前的一个个敌兵厮杀,不知疲倦般用尽全力砍击。

太凶险了。

祝魏不知是亢奋还是畏惧,只觉得身上每一寸都绷得极紧。她不得不不断躲匿逃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什么谋算什么规划全部抛之脑后,她全然不知自己走到了何处,只为保命而杀戮。

剑卷刃了,她便搜刮地上尸体的武器继续战斗。可手臂越来越酸,她好像不是在挥剑,而是在依靠身体移动将沉重刀剑甩击出去。

视野盲区,恶狠狠的一刀向她的后背劈去。

恰在这时,一人快步跑来提剑挥上。兵戈碰撞,那人毫不留情地一刀结束敌人生命。

祝魏滞后转头望去,“是你!”

“是我,殿下!”大半月相处下来,那人早已知晓祝魏身份。他面色凝重,“营地已经失守,恐怕等不来援军,我们得想办法撤退!”

几次接触下来,祝魏意识到此人在武学乃至兵法策论方面的潜能,未来必大有作为,遂给予优待。

她咬牙,死扛着继续战斗,“可哪里有马?倘若此处当真沦陷,想必敌方不会留给我等去寻马匹逃命的机会!”

“这群人是从南边来的,我们先向北逃,没有马也要乔装离开与主军汇合才是!只要能逃出这片火海什么都好说!”那人接连手刃几个敌人,拉着她快步向前奔跑。

然很快又遇敌人,二人又迫不得已停下交战。

那人也效仿她不断换武器透支体力拼命战斗。前线已失,敌军是浩浩荡荡自南边来的。敌人无穷无尽,两人只有拼死谋生路这唯一选择。

祝魏觉得喉间有血,双眼快被这深夜里的刺目猩红晃晕。

她知道自己正身处绝境必须扛过去才能见转机,可她真的快要支撑不住。太累了,她脚下发软,一次,又一次出现疏漏,差点被砍死。

那人扶起她,同样累的剧烈喘息,“撑,撑住!”说不出鼓舞的话了。

祝魏强硬咽下不适,目光似坚定似崩溃,狼狈地与他小跑着继续向前方探索。

忽然间,迎面方向一人驾马冲着二人而来。

“上来!”是祝叶。

希望油然而生。祝魏眼中一亮,近乎是被他一手扯上了马。她喜极,语无伦次快要哭出来,“总,真,太好了!”

然还未等她缓过神来,祝叶拉起马缰绳便要前进。

祝魏慌忙看向地面局促无言的少年,“与柊,还有他!”

只是祝叶未转身,攥紧缰绳,道:“我只有一匹马。”说罢,马儿当即起步,向着北方跑去。

身体在颠簸地向前移动,祝魏仓皇转头,怔怔与被留在火海中的人四目相对。那人很安静,又或许是认命。祝魏这时才意识到,自祝叶出现开始他便没有产生过幻想。

火海连天,那模糊的一切很快便彻底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

雪夜凄寒,冷风刺骨。

“那是北夜的将军,别让他跑了!”

黑暗中祝叶驾马疾驰,身后几十个敌军骑马穷追不舍。箭矢射击惊扰了马匹,祝叶冷着脸,全力拉扯手中缰绳控制方向,咬紧牙关继续前进。

一箭又一箭射中马匹,马儿很快不支,骤然栽倒。

马上二人翻滚下马后没有喘息机会,就着这副快散架的身体,拼了命地继续向前逃窜。

四下伸手不见五指,雪地反射出的光亮微渺。祝叶边跑边脱下甲胄减重,抓着祝魏手臂确保二人不走散。他呼吸粗重:“呼、呼,前方有林地,上树!”

“嗯!”

祝魏只觉得胸腔中全是血,连她也不能理解自己是如何还能跑动的,可她别无选择。

*

太冷了。

祝魏被祝叶紧紧抱住,二人屏息凝神躲在树上,一动不动。寒意近乎要将他们吞噬,祝魏能感受到身边人的身体渐渐冷下,不可控制地浑身发抖。

前来追踪的敌军已经抵达这片林地。

敌首举着火把,仔细观察着地面大小不一的脚印,笃定给出判断:“没有了马,人不会跑多远的。这些脚印有可能是刻意制造出来的,但没有脚印的地方他们又断不能抵达。仔细搜寻,哪怕是树上也别放过!”

“是!”

“还有些脚印向着河边蔓延。虽然可能性不高,以防万一,你们几个人去看看!”敌首又吩咐。

冷意令祝魏痛苦而困倦,远处树下来来回回走动的敌军却迫使她不得不打起精神煎熬下去。

时间点滴流逝,地面搜寻的敌人逐渐焦躁。

“禀校尉,仍未瞧见那二人动向!不过湖面有处地方破了大洞,周围有带血衣物残片,不知他们是否掉入了湖中。”

敌首面色难看,“不、不可能!若是如此我们不是白忙活了一场吗?走,去打捞尸首!其他人继续守在这里搜查……这冰天雪地,就是熬也要将他们熬出来!”

“是!”

*

好冷,好冷。

祝魏觉得浑身僵硬,身心俱疲,脑海里不由浮现往昔的一幕幕回忆。令她不甘心的事情,还一件也没有解决。

……她大概要死了。

她很想哭,可太冷了,可理智还在,所以她只能紧紧抱着身边同样冰冷到不再颤抖的身体,麻木等待一个不能由她操控的结果——是死亡先到,还是敌人先离开。

耳畔还能听到缓慢的心跳,她不知道身边人还能支撑多久,可她显然已经濒临崩溃。

祝叶察觉到怀中人渐渐不支,他声音轻缓,贴着耳般:“他们会走的,此番南星率军将领是朱涔,颇为严苛,这些人必须赶在卯时前前去复命。”

……卯时?现在有子时吗?太遥远了。祝魏意识到自己真的死路一条了。

她认命般沉默闭上双眼,丧失求生**。

*

温热的帕子擦拭着她的嘴巴,祝魏朦胧睁开双眼,与守在一旁的祝叶目光相迎。

狭窄隐蔽山洞内,燃着火堆。

祝叶看着她欣慰笑,又语气严肃:“我们现在还处在沦陷地界。既无马匹,便要步行三日才能抵达最近城池。吃点东西就出发。”

“嗯。”浑身疼痛。然祝魏不能耽搁,费力爬起身。

“前线真失守了?昨夜怎么会打到栾川?”她痛的龇牙咧嘴,忙确认情况,“营地很多将领不见踪迹,与柊可知他们是死是生?”

祝叶点头,“察觉不对劲时,我们便派人传讯将后方能用之人都调去抵御了。昨夜死伤惨重,想来中部战区绝大部分人都没能活下来。粗略估计,此战怕是失掉了三万兵卒。”

……天大的败仗了。祝魏哑口无言,低下头咀嚼烤鱼。

祝叶继续道:“还不知此地防备情况如何,拖得越久越是不利,我们得做好走一路不停下的准备。”他撸起袖子,手臂是大片青紫,“眼下没有伤药,你我得先硬抗了,与玦。”

祝魏也抬了抬手。坠马时她单侧臂膀率先撞地,这会儿手臂肿的厉害。

战后的问责离他们尚且遥远,穿过这片遥远的地域才是要紧之事。她咽下最后一口食物,忍痛站起身,坚定:“出发吧!”

“走!”

洞外是茫茫大雪,无垠白色,二人搀扶着踏入这片冻土,孤注一掷前行。

*

奉青十七年,冬,一月末。

战争结束,于夜朝而言是不光彩的结束。

纵是收回了失去的土壤,可丧生的兵士与钱粮再难夺回。皇帝震怒,几大战区,尤其是中部战区,无数将帅被贬谪惩处。祝叶一下降至从七品的骑都尉,比祝魏这个七品校尉官职更低。

然或许是惦念君臣之情,最该被问责的李苍和南宫彻却并未遭到任何惩处。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