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二马

“先生留步!”

东方秀转头回望,却见来人竟是祝衡。他转过身作揖,“参见辽王殿下。”

祝衡面上挂着笑,目光似是无奈似是惋惜,“这几年真是少见到您了。如今回想,孤怎么莫名其妙就与先生渐行渐远了呢?”

东方秀垂眸看他,“殿下说笑了。既为夜臣,秀置身朝堂便不会与任何人有亲疏远近之分。如论私下,人品行爱好不尽相同,交友讲情,水到渠成罢了。何况臣下奉君王多逢倥偬,殿下居洛都养尊处优,居高者只有俯视旁人的份。”

“先生剖析的头头是道,就是太生分了些。”祝衡毫不介意他的些许冒犯,眉宇舒展,照旧戏谑:“汝对我阿兄也是如此吗?孤瞧你二人亲近得很……试问这是君臣之情,还是无君臣之情?”

祝魏款款靠近,神色冷淡,“阿弟慎言,君尚在殿中呢。我与东方先生为友人,故亲昵无间。”

“正是如此。”东方秀恭顺走到她身侧,颔首示意。

*

奉青廿九年,夏,七月。

“七月半为鬼节,很多民俗传说都将这夜渲染得极为可怖。”

东方秀摊开竹简,“近来城内外已爆发多起火灾,有观者称之为鬼火,引起恐慌。派去调查的官兵查探了附近痕迹,不似自燃,更像是人为纵火。”

祝魏若有所思,“鬼火?往年有这些事吗?先是盗酒案,又来这出。那陶麟神神叨叨,也曾提过神鬼之事。”

“看来必有人为。”东方秀一笑,将一绢帛递给她,“那段日子失窃的东西可不少。只是当下禁酒令激起民愤,大肆宣扬偷盗酒水馈赠一事,能引导百姓以为此为侠义,遂轻松掩盖其下的意图。”

祝魏接过绢帛查看内容。

她一头雾水看向对面之人,眉头紧锁,“……唔,先生不做一下排查?偷几个鸡蛋也要写在上面呀。”

东方秀轻咳一声,无辜,“殿下明鉴。秀以为不能放过蛛丝马迹。兴许这几个蛋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呢?”

祝魏挑眉,思索后道:“诚如是。该是结合那些火灾发生区域……划分组合确定范畴,再命人下去查。”

“殿下言之有理。”东方秀莞尔。

*

未至申时,午间阳光明朗。

案牍劳形,祝魏只觉乏味,闷闷不乐倚在桌案上,“并无头绪!魏不想看了。左右天色尚早,先生不妨与我去一处地方玩乐?”

“何处?”东方秀立刻响应。能得清闲任谁也不会推脱。

祝魏起身,心血来潮道:“城西新开了处马场,骏马名贵,场地奢华壮丽,正是林葳的产业。前两日路过那里我还瞧见他的长子林极和三子林灭呢。我们去赌马,如何?”

东方秀略微失神,唏嘘:“林公子的……儿子?确实啊,也都十六七岁了……”

说起来,这林葳是自己的同龄人。现下他已是四男三女,就连这祝与玦都得了二子……呃,奇也怪哉,是他的心态太年轻了吗?竟是一点也不想成家。

东方秀无语凝噎,不禁深思。

祝魏凉飕飕抱怨:“他这人动辄公事公办到了倜傥的程度,叫人爱憎难辨,然这两个孩子却都不错。尤其是林极沉静体贴,小小年岁便与他父亲十分肖似了。林灭就有点没正形了,不过这年岁活泼点也可爱。”

罢了,哪门子的康庄大道也不及自己脚下的路好。何况更是荒唐、混淆血脉的人就在身侧杵着呢。东方秀自我纾解,“依公子言,是该转换心情。”

“走吧,云师就在外头候着了。”祝魏扫他一眼,笑吟吟而去。

东方秀望着其人背影,敛去那晦涩探究意味,大步跟上。

*

跑马场里一贯热闹,富家公子爱好骏马,赌马走马,马术表演皆甚为盛行。

此次行程不过随性玩乐,祝魏不欲大张旗鼓行事。一到场地便让人引着去了处僻静之地,并未制造出多少动静。

数名驯马师带着匹匹骏马排列,骑手则站在另一边。

林极着一身紫衣匆匆而来。他行礼问安,忙不迭介绍:“这些多是西域遴选而来的良驹,二位大人皆精于骑术,极不敢班门弄斧。书册记录了这群骑手的胜率,将他们唤来且看看眼缘。”

祝魏端详他,拍拍他的肩膀,“好孩子,瞧你这一头汗水。册子就不必看了,我们今日不过小赌怡情。极儿,你留下二人二马,我和东方先生凭心来选。先生,可好?”

“听殿下安排。”东方秀付之一笑。

……孩子?兴许是她一贯与父亲、东方相处,才会作出长辈姿态。林极瞥了眼她,心情微妙接受降辈称呼。

他收回视线,拱手,“二位大人能来极不胜荣幸,纵是嬴千金也不及此刻只言片语。既如此某便自行做主了。”他迅速挑好,其他无关人马退离。

末了,他和煦微笑,“不知要如何来赌?”

祝魏走到黑马面前,抚摸,“我选它,先生先来选骑手好了。至于赌注嘛,魏那里有前朝名家书本,我想要先生的美酒,上次那个葡萄酒,一陶坛。”她不容异议。

“既剩下这匹枣红色马匹,臣便选红衣骑手好了。”东方秀眉梢一扬,认真观察后选择。

过程中林极温和立在一旁,一言不发。打完照面便该辞别,他面露几分愧色,“殿下,奉常大人稍作片刻。尚有要务缠身,小臣先行告退,望二位宽赦。”

祝魏挥了挥手,看着他离开。

比的是走马,骑手骑术精湛,平稳控制住马儿的步伐速度,颇具美感。

观赏的坐席是独立隔离开的,坐在此处,也能听到邻座其他宾客的激动喝彩与津津乐道的讨论声音,氛围更浓。没有酒,这些场所供应的是蜀地的茶,比北地的茶饼高雅些。铜盘里盛了些石榴、葡萄这类珍果。

祝魏屈起指节轻敲桌案,懒洋洋道:“我们的马儿上场了。看来这局终了还有空闲。”

“听起来您话中有话。殿下可还有想去的地方?”东方秀平静勾唇。

祝魏并未直言,“留点期待感吧。先生会满意的。”

东方秀饮茶。

*

“失窃了?什么东西?”一人诧异。

另一人倨傲,“据说也是枚能通灵的圭璋。去年中秋宴上辽王殿下献上的玉圭很是神异,不少人都搜罗起这东西来。其他人缄默藏私,只有崔家这厮高调称得了灵宝。这不,果真就被偷了去!”

“那为何未报官府?自个儿去寻多费劲啊!”

“谁知呢?想来是不愿被夺了去吧。”

……

周遭传来论议声音,窃窃私语。

东方秀转而看向祝魏,恰与她视线相迎。他一怔,迟疑:“殿下知此事?”

“前段日子,父皇唤我去宫中。”祝魏好整以暇看他,捻起一枚葡萄。

*

月夜,偏殿之中。

殿内幽静,银白月光洒入。莫名被召来宫中后迟迟不见皇帝踪影,祝魏面无表情正襟危坐,垂眸凝视那华美的雕灯,思绪已然放空。

等了一个时辰,时近子时,殿外才总算传来声响。来人不止皇帝,连阔别依旧的柳邴也在场。

“臣参见陛下。”祝魏压下疑惑,恭敬行礼。

祝武居高临下看她,并未刁难,“起来吧。”

近侍将托盘奉上。那是昔年祝衡献上的混沌玉圭,称能预知未来。祝魏稍有些诧异,目光询问望向皇帝,又收敛视线未敢开口。

祝武淡定倚靠在书案旁的软榻上,望向她,语气不容置喙,“魏儿,燃香奉玉而眠吧。朕要你做一个梦,做个关于朕的梦。待梦醒后,诉清你梦到的一切。”

“恕臣蒙昧,不知陛下何意?”祝魏面露为难之色。

皇帝笑而不语。柳邴低眉顺眼站立一旁,亦不语。

近侍很快摆好香案,远处的侍从缓缓关上殿门,声音在黑夜寂静环境颇为明显。

没有转圜余地。

祝魏只得走去,依言点燃香,拜后插上。香烟袅袅,烛火摇曳,此番一切透着怪异离奇的滋味,压抑凝滞,像是某种仪式。她皱眉,拿起玉圭行至床榻处平躺着躺下。

柳邴踱步至床边看她,她抿唇不悦回视,想要一个提示。然柳生随意掖被子,只是道:“二公子,请您做个美梦吧。”

……一个两个,到底是何意!

十数人皆在殿中,她双手持着玉圭阖上双眼,勉强摒弃杂念入睡。

*

祝魏从梦中醒来。

……糟糕的梦。

“醒了?”祝武坐在床边,一眼注意到她的动静,“不必行礼。起来穿好衣服,朕再问你。”

祝魏坐着平复呼吸,颔首,“是。”

外头还是黑漆漆的夜色,不能辨别时辰。手中的玉圭被握得发热,手心沁出汗水。她缓缓收回视线,总算有点理解柳邴的意图了。

*

又点燃几盏灯,殿内再度亮了起来。

四方的桌案,祝魏坐在祝武对面,柳邴坐在二人中间。

“为何这副模样?莫非不是什么好梦。”祝武瞧她脸色苍白,微哂,“原原本本说出来吧,魏儿。”

祝魏小心翼翼抬眸看了眼皇帝,见他未动怒。

——这混沌玉圭必有古怪。若说实话祝武必是要砍了她的,她只能扯谎。

这应是个美梦才对。她斟酌言辞:“回禀陛下,那应算作好梦。臣似乎梦到了奉青廿二年的事。那梦境与现实发展相悖,加之内容虚浮……可还有说出来的必要?”

柳邴面色紧绷,垂下眸不再看她。

“你做了个过去的梦?朕倒想听听。”祝武似笑非笑看她。

祝魏意识到了一个疏漏。她拧眉,又试探:“父皇,可是有不妥之处?想来该是过去……母亲已逝,梦中她所着冬衣乃是那年所穿的衣物,孩儿遂如此认为。”

“你梦到了她。”祝武漫不经心把玩玉圭,语气玩味,“直说吧,不必那般惶恐。”

祝魏顺从,“是。天寒地冻,孩儿和与柊哥回洛都时,母亲立在城门外等候。她衣衫单薄抱着一华美斗篷,见孩儿过来便为我穿上。我们说笑间到了宫中,父皇和九弟很快到来。”

她胆怯般轻声,“那是十分和谐的晚宴,而后……您立臣为太子。”

祝武意味深长看她,似乎含着笑意,“后来呢?勿顾忌。”

祝魏娓娓说道:“……。数年后,父皇染风寒,孩儿侍奉在旁数日。您事无巨细告诫了许多,毫无保留。”她作悲伤状,以袖拭泪,“孩儿不愿多说了,求您谅我。”

“抬起头来。”祝武眸色沉沉注视着她,语气不明,“唯此而已?可梦到了践祚那日的光景?”

祝魏犹豫停顿,摇头,“并未。”

霎时间,祝武眼中赫然染上几分愠怒。他冷笑,睨了眼身旁,“柳生。”

柳邴放下拂尘,深深作揖,“遵命,陛下。”

适才所言多是谎言。按理说柳邴不足为惧,此人不过三分真本事,余下九十七分皆靠谎言、巧合、装神弄鬼与自圆其说。可眼下这威慑架势太不对劲了……他们要做什么?

冷静。

汗水濡湿后颈衣衫,祝魏惴惴看向他们,桌下的位置早已将衣摆紧紧攥在手心,唯独面上不显半分。

*

宫人将一小巧温酒炉放置在桌上,燃火后又将药罐置于其上加热。柳邴打开盖子投入些许粉末,慢悠悠搅拌。

祝魏不动声色观察,脑海里飞速复盘思索。

这混沌玉圭的灵妙之处必有规则,而她方才所言不经意触犯了限制,导致皇帝察觉异样。规则不会太长,所以柳邴的提示只能很短——唯“美梦”二字。孰为爱憎关乎此。

结合中秋宴祝衡对通灵的陈述,来假设吧——

美梦与现在或未来捆绑,可以窥见些许天机;噩梦则有关过去,仅是一种回忆反刍。但美梦中亦可出现逝者,扭曲现实。祝武问到了遥远的践祚,问她梦境长短……这或许也是一种区别。

祝魏眸色晦暗,躁郁烦闷。

——让她做个和祝武有关的梦,只能是噩梦了!

梦中那斗篷穿上后浑身冰寒、不能动弹,她是被强硬带去宫里的。她梦到了军营、战场、灵堂、太学、朝堂、宫宴……梦到了一切祝武带给她失望与痛苦,令她厌恨至极的场合。

罢了,她已经露出马脚了。皇帝想要检验的忠诚敬爱她一样没有,还是想想接下来的局面要如何应付吧。

*

炉火熄灭,药的气息飘荡在四周。柳邴打开盖子开始盛药,气味更盛。

一闻便知苦的要命了。祝魏蹙眉,十分抗拒这种味道。

然柳生径直将药碗推到她面前,“殿下请用。”

祝武沉默乜她一眼,喟叹,“喝完后你便出宫吧。”主动避开了先前的僵局。

“遵命。”祝魏心下一惊,硬着头皮问:“只是孩儿身体康健,唯恐浪费了药效。不知这药用途为何?”

“你不愿意?这是补药,衡儿献上的方子。”祝武挑眉,哂笑,“况纵使这是毒药,父皇要你试药,又岂有容你选择的余地?为人臣讲忠,为人子讲孝……祝与玦,你做到了哪样?”他特指方才的审判。

祝魏忙作揖,“陛下息怒!臣下绝无不臣之心。”

“喝吧,明夜还有一碗呢。”祝武俯视她,笑意浅淡勾唇。

面前的药汁呈黑褐色,满满一碗。这么多药,无论如何都只能饮入腹中。想来不会是毒药,但“祝清延”这三个字足够让她忌惮。

祝魏捧起药碗浅浅抿了一口,眉头紧皱,“……有没有蜜饯?”苦,极苦。似乎有黄连和穿心莲的味道。

“忍忍。这是好药,加那些东西就坏了药性。”祝武轻笑,一手托着下颌看她。

祝魏大口吞咽,很快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充斥了她的味蕾,她面色难看,暂且辨不出这药是好是坏。

“回去吧。”祝武注视着她,这才满意。

事情结束,皇帝令她离宫。

*

二人选择的两匹骏马走在中间,偏后的位置。周围看客激动活跃,说笑声不断传来。

“如此说来,这些日子殿下一直在喝那药了?可有异常?”东方秀诧异问。

祝魏摇头,“我的身体没有异样。但正因如此反倒让人担忧。凭白喝了那么多珍贵补药,却不见变化?更别提这是谁的药方了。”

“公羊莲……”东方秀面色凝重,“代夫人的旧友至交,同样来自与世隔绝的南地深山。纵有德名,亦不能信。”

祝魏沉着脸,“还有那混沌玉圭。想来这东西还有古怪!”

东方秀瞬间反应过来,“崔家的圭璋是真是假?这是您的手笔罢。”

祝魏没否认,“水混点好。死了个崔奕父子,崔氏其他人反倒要过来感激结交我。祝衡有他的神医、神偷,我等岂能示弱?”

“看来这两日是难得的清闲了。”东方秀了然。

“所以好好享受吧,先生。”祝魏又吃葡萄,惬意眯眼观看场上走马。

东方秀气定神闲,“是。”

*

场上两匹马儿战况焦灼。

不知为何,原本保持略微领先的黑马动作变调,很快慢了下去。

——红马胜。

“好可惜。”祝魏浅浅叹息。

东方秀转头看向她,“无论如何,臣都会奉上殿下想要的酒。殿下是在惋惜别的地方了?”

“那匹黑马受了旧伤,常年与弓马相伴之人能看得出。但是呢,谁让魏也是一身黑衣……所以总想选择它。”祝魏眼波流转,“先生留给我更好的骑手,也不能扭转这局面呀。”

东方秀淡定道:“林公子还真沉静。瞧您选了伤马也一声不吭的,的确肖似其父。”不如说,他特地选了两位骑术高超的骑手,却留一有旧伤的良马与一平庸之马也很微妙。

“年轻人心比天高。”祝魏眨眨眼,眉眼弯弯,“他那弟弟更有趣。过段时间先生见了定会明白我之用意!”

东方秀也笑了,“秀自当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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