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幽静。
不请自来的客人已然离去,碗中的药汁还冒着白汽,祝魏眸色沉沉凝视着那定有古怪的药,思索祝衡的意图。
神异之事似乎未必全靠方士胡诌,真真假假混淆不清。废物的只是柳邴罢了。混沌玉圭可谓名副其实,她也领教过此物的离奇。而这神奇之物,同样出自祝衡。
她不信这位九弟有那么好心。投石问路再做打算本是可取之道,然此人特意前来提示,反倒像引导她去投鼠忌器,那么再犹豫便更像固步自封了。
额头再度传来令人躁郁的诡异疼痛,催促她尽快决断。
纵是事事谨慎周道筹谋,也无可避免遇到生死辗转一线的窘境。紧要关头,只能寄托于绝地逢生。
祝魏面色阴沉扶额,饮下那碗药,很快陷入睡眠。
*
十五日,夜。
暮霭弥漫,夜幕降临。
——这里是梦境。天地间的一切都是灰暗又斑斓的奇幻色泽,分不清天幕中究竟是何等景象。
祝魏从床榻上坐起,一手拿起放在床边的长剑,只着单薄的中衣便大步走了出去。
墨色浓稠,宅邸寂静得阴森,未点燃一盏灯,她却能游刃有余视物。她转头查看四周,见外面没有候着的云师雨师,遂更为笃定此为梦境。
她漫无目的在宅中游走,不知不觉间走到了马棚。马棚里仅有一匹马儿,正是早已老死多年的鸢荷。
祝魏翻身上马。
甫一开始骑行,宅邸所有的门便尽数打开。她畅通无阻,很快走出宅子,走在了洛阳的街道上。
梦中与现实里的街道大相径庭,处处萧索空荡,她不能辨认位置。陡然间回头,再也不见来时路。顿时,她心中惴惴,握住马缰绳打转,停留原处。
“殿下。”
宋翩赫然出现在前方不远处。他同样身骑高马,面色冷峻,“请跟随我,殿下。”
“这是你搞的鬼?”祝魏微恼,皱眉问他。
宋翩并不回答,拉起紫红缰绳调转方向,当即向着前方纵马疾驰。
祝魏只能追他。
宽敞大道上,两个身影一前一后骑着马驰骋。宋翩只比她前一点,可因为身在梦中,精通骑术的祝魏不能逾越这段距离,像是被引领着继续前进。
就连宫门也是大开着的。二人畅行进了皇宫,一眨眼功夫,前者的身影骤然消失无踪。
四周各式宫殿密不透风的包围住了祝魏,黑漆漆的颇为压抑,仅靠零星月光反射出一点冷色调的光。她勒马,迟疑着下了马,握紧手中剑向着一间宫室而去。
“魏儿?”
祝武眯了眯眼,合上桌上摊开的竹简,看向来人的目光似乎审视。
莫非又与那玉圭有关?祝魏瞥了他一眼,没多尊敬。
反正是再无外人的梦里,她不太过僭越没事找事就行。她无视了皇帝,仔细观察着这里的一切布置,提着剑到处搜寻。
她不说话,祝武就双手抱胸饶有趣味看她,也不说话。
殿内查探无果,祝魏径直向着门扉处而去,欲离开。
祝武大步上前一把拉住她,似笑非笑,“汝无故出现在此,却轻易要走?”
……这是何意,与他无关?祝魏微微瞪大双眼,诧异看他。
祝武从容,垂眸循循善诱:“可想体验一番践祚之事?冠冕在此,印玺在此,祭坛亦在不远处……左右此处为梦境,唯你我二人。无人会将梦里的事拿出去说道。”
等面前人驾崩就能体验真的了,她才不要假的。祝魏淡淡瞥他,敷衍:“父皇何必说笑?”
说话间,她拿开那锢住自己手腕的手。一晃眼天旋地转,她发觉自己正在一点点消失。祝武错愕看她,再伸手,竟抓不到她的衣袖。
什么情况?
祝魏大骇。
*
意识骤然回笼,祝魏惊得睁开双眼。
“殿下,您醒了。”
封闭马车内燃着烛灯,宋翩端坐在她面前,第一时间与她的视线对上。她正躺在移动中的马车上,手脚被捆住。的确如梦中般只着中衣,却不见那把从不离身的长剑。
——孰真孰假,抑或是梦游?
祝魏脸色难看,抬眸看着他,语气干涩,“此为何处,你可是要把我带去给辽王?”
“死也不会!”宋翩登时面目狰狞,矢口否认。他再三保证:“某不会伤害您的,绝不会。翩只想与您做一笔交易,或者说合作——由我们来一同除掉祝清延吧。”
祝魏匪夷所思看他。
……到这份儿上来,她都被人抓到手了,宋昱德没有说谎必要。可他在此时此刻变换立场与自己为伍更不可信。
这么多年了,他们称得上认真交流过的次数满打满算也就四次。除了她被此人写檄文骂那次,每一次都是不欢而散。而当街被骂也和美好经历没什么关系。
如果这都不算确凿的敌人,那崔奕该考虑还个魂伸冤了……
她勉强挑眉,佯作信赖状,“好啊,昱德。那你且告诉我,若一切顺利,将我抓到手又打算如何除掉我呢?”此为帝都,皇帝眼皮子底下,平白将她劫掠杀掉反倒不合适。胆敢这般草率动手则必有后招。
宋翩慢条斯理解开她身上的绳索,“替死鬼找好了,是邪教。只要按照计划将您带去城外寒潭举行仪式,您会被那些狂热信徒解剖生食。”说着,将她的剑递了过去。
听起来像天方夜谭。得到自由,祝魏随意活动身体,不置一词。
宋翩不含笑意勾唇,“不过今夜您并不会被完全吃掉。大概会被分割成块,快马加鞭运往齐地。但现在某希望那个祭品是祝衡。”
“可汝为何迷途知返?你我间一贯势同水火,如此恶劣的关系……纵是你与辽王反目,也不是非黑即白就该反过来帮我吧?”祝魏目光如炬端详他。
“某曾执拗追逐权力,矫然隐忍为虎作伥,如今身心俱疲。”
宋翩坦然目视她,目光清明坚定,“某平生最厌恨的便是自诩棋手,而将吾当做棋子之人。您的弟弟恰好完美附和。就像今夜,是他的逼迫招致了某的背叛,尽是他咎由自取罢了。”
他明明顺利拖延了许久……是祝衡,如此不可一世,非要逼他动手。
祝魏淡定收回视线,掀开帘子看了眼车外,迅速放下,“要去何处,眼下你又打算如何反水呢?”沿途不远处可见人影走动,显而易见为宋翩部署。
宋翩并未回答,而是问她:“殿下可知自己是如何落入此处的?”
“吾在梦中。”祝魏看向他,摇头。
宋翩回视她,“即为现实。如今洛都也能见到吸食五石散之人了,不过这东西引起谵妄的能力远胜五石散百倍。某是在宫中接到的您,那时殿下策马而来。”
祝魏略一思索,凝重,“若不服这药,又该如何止痛?”
“殿下不必忧心。与常识相悖,饮酒能克服药性。而某之所以能在宫中部署,仰仗卫尉管仪。宿卫郎亦为教徒,帮着我放了不少人进来。”
他浅浅喟叹,“接下来注定更混乱。这些暴徒的目的某无需多言,您暂时不可与我分头,染儿会来接应。待稍后与祝衡碰了面,殿下可遣人去南城门处守株待兔。”
祝魏立即反应过来,大惊失色,“你想谋反不成?汝可知这是何罪?”
“已经活够了,也不必受人牵制地赖活着。是以某要带着所怨恨的人一同下地狱。”宋翩并未否认,冷静过了头,“抵达地点了。下车吧,殿下。”
祝魏一手持剑率先下了车,查看周遭环境。
宅邸荒僻,但还算整洁,马车附近不见车夫外的其他侍从。周围的宅院有些熟悉,但此地并非先前王儒她们发现的地点。她回头询问:“这里距离陶麟宅很近吧?”
宋翩利落下车,“不错。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往北边再走一条巷子就是。”
“叔父!”令狐染只戴着面纱,步履匆匆而来。她焦急道:“如何是好?祝衡带了许多人前来,要您过去回话……就在前厅。”
“无碍,吾已有打算。”宋翩面色紧绷,不受控地感到心跳如擂。
……是他自己选择的同归于尽,是他自己选择不为俎上鱼肉。
“你且带着二公子去那空宅藏匿。无论我回不回来,你们至多三刻就离开。今夜的叛者人数逾千,此处必乱。但唯有乱起来时,才有逢生之机。”
令狐染重重点头,噙着泪,“嗯!”她总是控制不住这点,一激动就扑簌簌落泪。
祝魏疑虑颇深,最后看他一眼,快步离开。
*
今夜为月半,月光皎洁明亮。室内又燃着数盏烛灯,将一切照得分外清楚。
来人刚一踏入屋内,祝衡便含着怒气拍案,语气不善,“宋昱德,你还想反水不成?胆敢擅自在洛都之中聚集这么多人……若被发现便是谋反,那是找死!”
宋翩不动声色瞥了他眼,拱手作揖:“殿下息怒,翩断无逾越之意。洛都为何处某心知肚明,岂会寻死?教徒跋涉而来,皆在洞中等候仪式。唯有些性急难驯之人流窜,寥寥数人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祝衡乜他一眼,扯了扯唇角,“可还顺利?孤将人交到了你的手中,再没有出差池的理由。”
“半路人醒了,挣扎着跳了车。然我们的人扮作巡夜兵守在沿途,猫捉鼠轻而易举。已经押往城外了。”宋翩笑了笑,又面露为难,“只是那两个侍从必然会想方设法进宫禀告。此事瞒不了太久,届时陛下那里该如何应对?”
“灭口反倒遭疑心。”祝衡咋舌,道:“既然急不可耐,留下也是祸患。”
他招手,“告诉宿卫官,派人大肆抓捕流匪凶徒,乱刀砍死。勿要让这些人有机会或者靠近宫中。”
侍从领命离开。
此番前来只为心安,祝衡亦不欲多留,边走边说,“如今寻回了祭品,便快些去复活你们的守护神以求庇佑吧。宋卿,寅时前务必折返。此后孤会令人清洗城门处,除掉宿卫官。”
宋翩笑了,一手按住他的肩膀,真心实意劝诫:“殿下,眼下可不该出去了。”
祝衡目光凌厉,猛地转头望向宅外——墙外明晃晃的火把凭空出现般将这附近照亮,没有说话声,可脚步声与呼吸声足以证明来者数目不少。
霎时间氛围剑拔弩张。
“当真贪心啊,你还想要孤的性命不成?”祝衡眯了眯眼,拔剑直指着他,难以理解。
宋翩拔剑抵挡,阴恻恻道:“既然已经动了武,还是追求一箭双雕比较合算。”
祝衡不再犹豫与之交战,无语冷笑,“蠢货,会死无全尸的只有你一人!”
兵器碰撞发出震耳响声,身形移动间又接连将室内的陈设撞翻,声音冗杂。屋内的打斗声传到院中,侯在外面的众人纷纷冲进来助力。两方人马激烈打斗,场面混乱。
乌泱泱的人马挤满了庭院,祝衡飞速意识到入城之人恐怕数量甚多,而宋翩的意图居然是佯装发动叛乱!
——他必须尽快脱身,以防被栽赃作同党!
*
未到三刻钟,不远处便传来声响甚大的嘈杂声音,俨然已经打了起来。
真是乱作一团。祝魏望向身边少年,“走,我们换处地方。”
令狐染拧着眉深深看她,眼中水汽潋滟,却坚决拒绝:“不。我们分头行动!”她明白宋翩是打算将她的余生托付给面前人,可是……她不愿意独活。
“回去面对那些杀红了眼的凶徒?你很难碰上他,不过是送死。”危急时刻不容耽搁,祝魏握紧她的手腕强硬带着人走,“走!”
令狐染一把挣开她的手,更为执拗,“我不会死的。殿下,告辞!”她转身快步离开,几息功夫便消失无踪。
祝魏诧异,当即不再犹豫。她得去寻王儒,那里有事先存放的马匹。
在她苏醒时想必祝武也已清醒,皇宫不会有事。城内动乱需命孔庭尽快处理,封锁城门瓮中捉鳖。且派人去抓城外山上的邪教徒,事后彻底清剿。
月光照耀下,祝魏疾速前进。
*
借着周遭侍从的拼死掩护,祝衡勉强逃离出来。
那些齐人靠近宅院第一时间便砍下马首、毁了车架,眼下他只能依靠双腿前行。好在他看过地图,知晓这地方有条捷径可走。
只是宋翩塞进来的人太多了,他所带兵戎撑不了多久。啧,真是离谱,带着千八百人打算佯装谋反……他全然未亏待此人分毫,是以未料到这家伙会生出二心,死到临头还妄图拉他一起!
祝衡相当无语,小心翼翼一手持剑,观察后才敢移动位置。
*
狭窄的长长巷子,空无一人。
祝衡停步,拔剑直指后方,冷声:“出来!”
少年人的身形从转角处露出来大半,是个容貌秀丽的女子。令狐染抬眸泫然欲泣看他,泪水滑落,依然一声不吭。
“你是宋翩的侄女吧?”
以往相见此人皆头戴幂篱。祝衡并未放下警戒,盯紧她,“只身前来,是为寻孤复仇?”他快速意识到宋翩或许早已倒戈——祝魏无恙,此事恐无法善终了。
令狐染并未回答,只是猛然靠近。奔跑间衣袂飘摇,垂下那只手所持的长斧头暴露出来。
祝衡惊骇,面色紧绷转身狂奔起来。脑海里回忆地图,瞬间找到附近一个适合处理掉身后麻烦的场所。往东走有个空宅院,去那里搏斗不会吸引到宋翩的人。
他的速度甚快,而身后人始终紧紧跟随。看来她也会武功。
飞檐走壁,二人陆续翻墙跳入空旷院落。
他们各持兵械,迎面远远对峙。夜风寒凉,两人所持兵刃在月光下显露出流丽冷光。
祝衡沉着脸,攥紧手中剑,“你若寻仇为时尚早。适才混乱,孤不过只身逃离。纵是对宋昱德有怨却也无从下手。现在滚,孤可以饶你一命。”此女武力未知,尽可能不战为妙。
阵阵风吹起她的发丝,令狐染终于开口。
她极为怨憎,“阿兄已经死了……我只有叔父了,而你,你这贱人竟一次次逼他去死!我杀了你!”她目呲欲裂,举高斧头重重劈去。
祝衡真是被气笑了。
这些人为何如此荒谬,偏偏针对他?宋翩今夜行动完全是为了自毁、连同宋家和那邪教徒一同毁灭,却非要拉上他!而这令狐染也是昏了头,恨来恨去恨到他身上了,只身便跑来送死!
对面人招式凌厉满含怒火,他不遗余力,全力应战。
*
祝武惊醒。
明月高悬,夜半更深,皇宫阒然无声。
他略一思索,已然意识到一切。立即起身,朗声:“文墨,宣人过来!”
一刻钟后。
大殿灯火通明,下面跪着的是职权牵涉到皇宫守卫的数位官员。
祝武神色不明踱步,轻哼一声,“此事不急,朕会再审。处理城内乱党才是要事。郎中令留守宫中。中尉、卫尉,即刻派人镇压城内动乱,尽量生擒贼首,其他人就地格杀!”他的目光停留在管仪身上一瞬,而后收回。
“遵命!”
众人领命行动。
*
本该夜深人静的时辰,此刻却到处响起嘈杂声响。
管仪高骑马上,一手牵着缰绳,另一手下意识按住眼罩下凹下去的位置摩挲,眉梢微蹙。
……不对劲。城内乱象绝不简单,今晚的行动定是出了差池。眼下他浑水摸鱼出来,但若不能尽快了解一切,事后恐难轻易脱身。
他拧紧眉头,侧过头扬声命令:“走,去城南!”
“是!”
一行人驾马而去。
*
杂乱无章的马蹄声迫近。
宋翩脸色一变,“快换条路!”
身边众人不明所以,姿态散漫。尚未离开几步,便被来势汹汹的正规军包围。
管仪觉出异样,眯眼,“其他人都杀了,只留下领头男子。”
“是!”
兵戈交接,血肉横飞,持械的草莽不敌训练有素的军士。宋翩很快被擒住,押到马前。
宋翩故作冷静,“成涯这是何意?”
“何必装傻充愣?”管仪目光危险,拔剑挑起他的下巴,“汝且告诉我,今夜这城内为何会生出动乱?而足下……为何与罪人为伍?”
宋翩喟叹,咬牙切齿道:“是宿卫郎官……这厮等不了一时,与那些昏了头的蠢货沆瀣一气,连某的命令也不顾!暴徒凶悍,翩一文人实在难以压制,是某无能,只能虚与委蛇与之周旋!”
除非面前人不想活了,否则当真不该如此行事。但这宋翩来历古怪,他一贯不信。
管仪半信半疑,收剑勾唇,“想来是我误会了。然如今迟迟不见辽王殿下,足下便随着我等一同去寻殿下吧,如此也能保障安全。”
“也好。”
宋翩别无选择,被挟持着抓到副将的马上。
*
院落内的二人殊死搏斗。
……这女人,这女人!
祝衡纵然能轻易看透一切武学技艺,然其平日里却不怎么练武,是以实战起来体力流失的很快。
对面人疯了般招招狠辣砍击,而他渐渐落入下风,力不从心,好几次躲避不及被砍到衣袖上,十分凶险。他剧烈喘息,气息不稳,突然一个趔趄身形不稳。
令狐染目黑如墨,肌肉绷紧蓄力,利斧斩向他的后背,砍到了肩胛骨上。
那伤口极长极深,鲜血刹那间浸透衣衫,血液大量流失,祝衡登时软倒在地,动弹不得。
令狐染展露笑颜,又一次高举斧头,就要劈下。
破旧的木门被一脚踢开,箭矢嗖地射来,将站地的少年一箭穿胸。令狐染呕血,利斧砸在地上,她的身体亦直直倒地。
管仪扫视一周,瞪大眼睛,“殿下!”他大惊失色跑去,忙命人拿出公羊莲特制的药膏为祝衡止血包扎,又喂下特制丹药。
祝衡双瞳涣散,费力抬手,颤抖着指向宋翩,“抓住他……”
“是!”管仪点头,瞬间了然。
士兵上前利索将宋翩反擒跪压在地。
宋翩姿态狼狈,怔怔看着不远处生死不明的女子,面色惨白,头脑空白。
公羊莲神医之名名副其实,不到一刻钟,祝衡虽仍动不了,头脑却已然恢复正常。
他冷笑着望向宋翩,恨极厌极,“大胆!汝可真是不折不扣的白眼狼!孤助你完成家族命令,你这贱人却恩将仇报……放走了祝魏,要取孤的性命?”
管仪也瞪向宋翩,勃然大怒,“你竟敢擅自把祝与玦放了!”
宋翩看向他们,讽刺,“是又如何?此计一箭双雕,某再无悔。要杀要剐且动手罢。”
管仪大怒,当即要令人将他碎尸万段。
“且慢。”祝衡阻拦了他,睥睨着不远处不逊的叛徒,道:“你那侄女的死生全由你来定夺。仲修有神药,纵是未到活死人肉白骨的地步,却也够救下一个重伤之人了。”
宋翩缄默看他。
“前提是得快些用药。方才那一箭未穿心,她能活下来,孤也不会同一小女子计较。”祝衡弯了弯眼,语气含笑,“孤命你去杀了祝魏,用她的头颅来换这个既往不咎的机会。”
他杏眸莹亮,问:“难道你朝夕相伴的骨肉至亲不及区区一个祝魏?宋昱德,汝提前将她送走,不就是为了要她替你活下来吗?”
管仪笔挺立在一旁,俯视跪地之人,未吭声。
宋翩面色难看,没有迟疑,“好,好。恳请足下信守诺言。”
祝衡乜了眼他,不置可否。
桎梏消失,宋翩从地上爬起,最后深深看了眼令狐染,转过身,流泪离开。
摇晃的身影很快消失。
伤口还在痛,祝衡抽气,“斩了她的头。”
管仪瞥了眼那鲜血淋漓的画面,不咸不淡问:“殿下笃定他不会信守诺言?”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但无论如何也翻不了什么浪了。祝衡闭目沉思,哂笑,“也是让孤大开眼界,这天下什么可笑的蠢货都有……多浪费啊。嘁。眼下唯一的机会只剩趁机杀了二哥了。”
管仪将挡住眼罩的发丝撩起,评估:“此举可不易。”要靠运气。
“是。所以不必抱多大希望,我们现在就回去休息吧。”祝衡拍拍他的脸颊,戏谑:“成涯,该如何是好呢?希望父皇也放过你啊。”
他能干干净净摘清,但不意味着祝武不清楚事实。皇帝的心难以估量。
管仪感到压力。
*
顺利与王儒接头命她传讯东方秀,祝魏又驾着马儿向城中心而去。城内混乱,一路上她不得不警觉观察四方情景,随时做好改变路线的准备。
遥远的声音被风裹挟着传到耳畔,祝魏勒马,又敏锐辨别,神色更糟。
……无论哪个方向都有乱党。
她蹙眉思索,选了个人尽可能少的方向便要过去。
“殿下?是二殿下吗?”
这道声音过去听过,但不算熟悉。
祝魏循着声音回头望去,见一身着甲胄的年轻将领面带笑容抬臂挥动着,似乎激动欢喜。而他附近还有众多士兵,粗略一看人数逾三百。
那人身量甚高,骑马不断靠近。
靠得更近,祝魏总算辨认出他的身份。霎时间她如坠冰窟,下意识便握紧剑柄,时刻准备拔剑。
——今晚是注定天要亡她吗?仇人们一个两个都找上来了。
男子注意到她的僵硬防备,勒马,试探问:“殿下是不记得我了吗?奉青十九年你我同在南地战区,当初殿下还与我算得上亲近呢!”
祝魏不语,动作不变。
男子有点尴尬地挠头,“然、然后我们间可能生出了些误会……臣一直想要与您见一面的,只是殿下不愿见我。咳咳,这些年在幽州做守将也再无机会见您了。您过得还好吗?”
当初她刻意刁难此人,专门把他往最凶险的战场上送。可他似乎真的不怨自己?
祝魏狐疑看他,语气平平:“尚可。既为守将,因何深夜赴往洛都?可是有军情禀报?”
男子一下子昂首挺胸,咧嘴一笑,骄傲道:“其实我现在已经是镇北将军了!实不相瞒,臣日夜不休来洛阳就是为此。也是凑巧,竟在这里能遇到殿下,哈哈。”
“原是这样。”祝魏挑眉,想唤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竟不记得此人姓名。
她抿唇,“魏记性不好,该如何唤你呀?”
男子一哽,与她目光相迎,忙收回视线,磕绊道:“任北。我的名字。不、不怪殿下的,是我不好,当初有意隐瞒姓名来着。不过‘长萤’也是我,呃,当时是不敢告知您太多。”
“殿下可还记得奉青十七年的栾川夜袭?”
任北脸红,纠结为难,“咱们认识的很早来着。只是那日分开时,呃,我忧心殿下不愿意回忆起这种糟糕往事,就没敢多说。”他骑在马上猛地一鞠躬,有点手忙脚乱握住长枪。
祝魏微微张口,仰着脸看他,“……那夜?是你,你活了下来!”这下她真的始料未及了。
“您没有认出我来吗?”
任北也傻眼了,倒豆子般乱糟糟补充:“我还以为您是认出我了,所以不愿见到我。以为您是为了磨炼我,让我快些长进来着。后面被派去幽州时我真的很沮丧,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被讨厌了,哈,哈哈……”
祝魏眉梢微扬,义正辞严指着他,“非也。是因汝窃取了那枚玉珏!不问自取为偷,那夜汝趁着魏醉酒如此行事,总不能颠倒黑白了吧?”
“没、没有啊!”任北摆摆手,慌乱解释:“我有好好告知您原因,还放了枚金子的,那是我这些年的全部身家。”他用手比划大小,足够买下一枚玉珏。
二人面面相觑。
……所以营帐里有真正的贼!
气氛微妙,祝魏别开视线,一时哑口无言。
任北又看她,率先开口:“我知道最初见面时您觉得我无能无用,本不打算理我的。所以想要在军中爬得更高些,再堂堂正正站在您面前,正大光明告诉您我的名字。只、只是这些年总是远不如殿下,没找到开口机会。”
“今夜虽是巧合,但如今的位置我想也不算无足轻重了。”他努力压制尴尬羞耻的感觉,真心实意请求:“希望殿下能明白我的赤诚之心……不要再不理我了。”
这人耿直过了头,说起话来还是一如既往的没规矩、不够文雅。但被她针对过,还能爬到这地位也算有些气运的可塑之才。可以一用。
祝魏眼波流转,“那你我冰释前嫌好了,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噢。”任北点头。
送上门来自然该物尽其用。祝魏当即下令:“护送我一趟吧,任卿。”
“是!”任北爽朗一笑。
*
漫长的夜,痛苦折磨与毁灭轮番登场。
宋翩麻木的走在街头,面颊的泪水被风吹干,内心的泪仍在汩汩流淌。
——他失败了。
走到这一步,想杀的人注定杀不死了,想护着的人也必然已经殒命。
他早已做好了死亡的准备,可是如此可笑的失败还是让他觉得悔恨不甘。自己简直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浑浑噩噩,不堪回首。
生于宋氏,他自诞生于世起便被灌输家主之位的重要。
只是这个家族太过荒唐,为了守住这至高的地位,他需要被族老与父亲操纵,摒弃人性,为虎作伥地看他们烹人食人,大兴邪教,以求延年乃至长生。
他不想以那样的姿态活一百五十岁。被迫食下那些恶心的肉,怪异的味道似乎挥之不去,他迫切寻求能让他自由呼吸的气息。
心中的泥泞拉扯化作笔下忿世嫉俗、批判全世界的诗文。背负任务去往一片新天地,见识到了洛都的广阔,他再不想回到偏隅之地的牢笼中了。
可祝衡执意让他从岌岌可危径直走向死亡。他反抗不了,积怨愈深。
凭什么他要被旁人操控?什么祖宗、什么族老,什么父亲!还有祝清延……都去死,都去死!太苦痛太魔怔,他承受不住这些重量。唯有死亡才是他所追求的解脱,他想拉着这些令他痛苦的根源一同毁灭。
可惜他背叛了守护神,注定不被庇佑。
*
院落空荡荡一片,万籁俱寂。
七月半最为皎洁的惨白光亮,清晰照着地上那具人首分离的尸骸。
鲜红刺目。
宋翩泪如泉涌,胡乱擦拭,伏倒在尸体旁边无声哭泣。
他如此自私如此无能,辜负了那些不惧死亡将希望寄托于他身上的人。爱哭的令狐染、爱笑的令狐洲,捧着家人尸身以求神迹降临的陶麟……太多人了。
他感到喘不过气的羞愧,万念俱灰。
土坑不深,他掩埋了令狐染的尸身,干脆利落拔剑自刎。
*
天光微明时,一切乱象结束。
偏殿之中。
祝武慢条斯理合上卷宗,望着祝魏一字一句道:“魏儿,这件事交由你来处理。
“臣遵旨。”
祝魏面无表情行礼。
——意思是放过祝衡。皇帝自己宽恕爱子旁人还会腹诽偏心,怜悯她这被牵扯的受害者;可若由她处置,则必须顾念棠棣之情了。管仪乃是司空管忌爱子,皇帝可以动,但她暂且不动为妙。
祝魏沉着脸,大步离开。
*
此番罪责处置按谋反算,宋翩夷三族。那些牵涉邪教的人亦会尽数处死。数千人死在了这次事件中。
血腥清洗又掩饰案情真相,此事很快揭过。此后偶尔谈及,世人也只是困惑这宋翩为何要反、忌惮又批判这心狠手辣的祝与玦了。
风花雪月还差“月”沈昙,东南西北还差“西”楼西[摊手]
她俩会在卷四出场[好运莲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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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巫蛊惑心生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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