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霜那日,沈耀又送来了礼物。
这一年间星国出现了两次不算小的内乱,令他无暇应对外敌。是以他有意交好。
此番送来的东西不算多,却皆为精挑出的称心之物。譬如祝魏喜好香气,他便投其所好赠来名贵香木。并未厚此薄彼,一众人都顾及到了。
举动实在周全。
拿人手短,加之贸然发动战争,反倒可能令尚不和睦的敌方化敌为友迎战。就连那最是好战的武将也认为合该继续休战。当然,用的理由是要为夜朝百姓考虑,让大家过个安稳年。
那木料不错,祝魏喜爱。命人用其制成了几个木雕和木匣,送给一众亲近之人。
*
十二月时落了雪。
大雪纷飞,洛阳城白茫茫一片,天地间浑然一色。一架褚色马车缓缓行驶在路上,穿过沿途的喧嚣与烟火气,一路驶入东宫。
马车停下。
身旁的仆从撑着伞,再大的风雪也不会落到他身上。东方秀瞥了眼院中的另一车架,收回视线,款款行至廊下。殿门半阖,温暖的气息传出。他解下斗篷,只身踏入殿中。
殿内炉火烧得旺盛,一进来热意迎面扑来。
除了东宫的主人祝魏,张镶亦在此。此刻正坐在一旁整理书简,笑眯眯朝他拱手示意。
“参见殿下。”东方秀收回视线,冲着端坐书案前之人颔首行礼。
祝魏望向他,“过来吧,亓乌也看看。”拿起一竹简递给他。
“好。”东方秀走近接下。
书简上记载着南星近几年发生的要事——军政民生、名人轶事,亦牵涉姻亲关系与官员升贬。内容冗杂零碎,这都是明面可搜集的部分和公开出来的消息。
东方秀正襟危坐,沉下心来认真浏览这些情报。
冬日本就昼短夜长,时间流逝,不知不觉间外头已显露暗色。殿中寂静,唯有火焰燃烧的声音。
“吱哑”
殿门推开的声音格外突兀。侍女端来点心汤羹,热腾腾的,香气扑鼻。东方秀放下最后一个书简,心中已对情况了如指掌。
祝魏漫不经心观察着他,率先出声,“吃完再说。”
东方秀点了点头,专心致志沉默饮食。
*
几名侍女将桌案收拾干净后离开。
祝魏笑容清浅,“孤打算也送给星国一样礼物。年前启程送去,权当回礼。昭玉说该送伶人,孤亦有此意。纵未必可控,但让他们年底热闹热闹,也是趣事。”
东方秀了然,“上兵伐谋。与玦想用计,该选何人、该以何策略,需要慎之又慎定夺。”
“比起对面中流砥柱的人物……孤倒更想要砍了卢淳那厮。胆敢背叛大夜。”祝魏眯了眯眼,不虞,“可惜与他有嫌隙的是我等而非沈耀,计策恐怕难以得逞。”
东方秀无奈一笑,“如用离间计,效仿王翦除李牧、田单除乐毅,还是得靠他们本就有猜忌不和。战时尚可安个拥兵自重、意图谋反、私通敌方的罪名,再去散布谣言为上。然眼下无战事,此计恐难奏效。”
“若如陈平间范增,撤去太牢之具,则该寻那威望过甚、功高震主的臣子了。”
他思索片刻,有条不紊道:“陆诹这个人,自从廿三年的一战扬了名后,投靠沈容,迅速站稳脚跟。又不吝于提携陈光等亲眷,甚是重情偏私,生出怨怼。两年前其子侄娶下将军女为妻,似并不和睦,有后宅丑事传出,却被他压下。”
张镶若有所思,笑盈盈调侃:“哈哈,顺遂者难免狂悖。如除掉他未免痴人说梦,但斩其手足、埋一暗雷却未尝不可啊。说起来与玦昔年可是亲眼见过他啊,观感如何?”
“……浓眉大眼?”祝魏皱眉回忆,摇头,“孤难下定论。但陆纪羡计谋甚多,是个狡猾的性子。既然他热衷于庇护宗族,还是该寻他之亲眷部下,再寻疏漏。如谈收买利诱,这类人也才会选这条路。”
东方秀附议,“是该向下看。”
“年关是个好时机。一年的封赏提拔,尽在于此了。”祝魏眉眼弯弯。
“如有人中饱私囊,最担忧的便是查账;如有人私下腌臜,便要对清廉官吏惊惶。冬日本就天干物燥,添一把火兴许会引出不小动荡。”东方秀眼波流转,“届时可以给出蝇头小利,给出具诱惑力的脱罪许诺。”
百年国仇家恨,战场上早已杀了无数敌军,这会儿迫害点敌国人对祝魏而言无关痛痒。
她兴致盎然,“真期待他们喜欢魏的礼物啊。”
*
星国不太平。
在祝魏送来那一船礼物后,更显繁乱。
恰在年前最后一日,青天白日下,人赃并获。清官死,百姓们义愤填膺。偏隅之地那群未开化的刁民一经引导,直接反了天。荒唐的占城为王,金汁都用上了,死守着城门不让军队进来。
沈耀迅速镇压暴乱,又安排肱股之臣处理此事。花了比平日多两倍的军力,将事件处理压缩在三日内,杀的干净,最大程度减小影响。
伶人之事香艳低俗,自然传播甚广。陆诹微妙难堪。
他心知此事是北夜手笔,在沈容安抚后老老实实负荆请罪。但到底死的是他心爱的子侄,若说毫无芥蒂自然不可能。至少在这个新年,他无法避免地生出怨念。
……算来算去,一地鸡毛。本该和谐美好的新年,沈耀却不得不头疼。
——祝与玦,真是不简单啊。
眼下的这位北夜太子,行事作风实在与光正伟岸大相径庭。还没登位呢,已经开始安插探子、搅弄风云了。经此一役,他也能预见这家伙往后会成为多么棘手的心腹大患了。
他烦躁的捏了捏眉心,又是一声咋舌。
*
新年是美好的新年。
听到南星传来的消息,祝魏更觉惬意。
唯一一点不算开心的事,便是素来要好的南宫漠和祝叶都不在身边。战事吃紧,南宫漠他们计划趁着年关将那伙势力一鼓作气铲除干净。至于祝叶,今年恰好留守军中,要在年后才能回来一段时间。
人虽不在,但皆送来了书信和礼物慰问。
祝叶送的是复合反曲角弓。
这东西要经过长久的陈化,制作起来耗时耗力,材料工艺都有讲究。祝叶只会给他自己和祝魏制弓。从小到大她所需的角弓尺寸不断变化,而祝叶从未出过差池。他做的好,祝魏也喜欢用。
至于南宫漠,则送来一柄宝剑。
剑沉重却不算多大,通体漆黑。挥舞起来声音悦耳,锋利无比。临别时,祝魏特意提过当地关于宝剑的传闻,南宫漠记在心里前去寻找,终有所获。祝魏深爱之,打算往后试试随身携带三把长剑。
收敛杂思,她将两样自千里之外而来的礼物妥善收好。
除夕夜的宫宴散后,又是家宴。祝魏他们陪着皇帝守岁,深夜才离开。至翌日初一开始,才算作自己的时间。
如今她的妻妾子嗣加起来一共三个人,清净安心。蔺姜去世后,祝魏将两个孩子都过继给了习烙。孩子年幼,与新的母亲朝夕相处而亲昵。
祝魏对孩子不熟,一年也就这时候才会仔细瞧瞧其相貌,问问情况。余下时间则全部交给习烙管理。习烙将其照顾的不错。祝鸢已经四五岁了,见到她时显得拘谨,似乎早慧,想来继承于他的母亲。
祝武所言之事她有考虑过。这两个孩子注定无缘皇位,于祝魏而言,不必分太多神。
*
元宵节后,天气稍微转暖。
秩序回归,年前累积的任务再没有推卸的理由。一时间祝魏公务繁忙,就连夜里也得抽出些时间翻阅案牍,无暇玩乐分毫。
焚膏继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多月。期间休沐日时,纵是张镶邀她跑马射猎,她也只得摆摆手拒绝,转头与东方秀一起坐在湖边垂钓发呆。
——但祝魏并不讨厌这种生活。
事实上,她期待着有朝一日作为皇帝而日理万机。如今的情形更像一种预演,难捱的只有磨合期。她已经体味到了其中关窍,往后必会顺遂。
垂钓一日,得了两条鱼。
……也算意外之喜。鱼腥难闻,祝魏不会带回去。遂要东方秀给她烤好,二人坐在湖边就地吃掉。
*
春日至。
三月初三为上巳节,习烙有意去郊野踏青,祝魏便带着她乘马车而去。
前去踏春的男男女女甚多,这段时间城门处可见络绎不绝的马车。祝魏不欲张扬,选的是二马并驾的马车,装璜亦低调。
绿草如茵,鸟语花香。山谷可见兰草成簇,阵阵若有若无的清雅香气随风飘扬,令人闻之心旷神怡。
瞧见兰草,祝魏猛然间又想起一个人——孔庭。
自打得了白玉章后,这么多年……他竟始终不见动作。北地园中所埋藏的想必不是金银宝藏,或者说这个“北地”“园中”究竟有何寓意,也有待商榷。
但这不是什么要紧事。孔庭出身名门、并无劣迹,若只是些许私心私事,纵她留意到了,也不至于去指手画脚。
习烙和红融采好兰花后才回来。
祝魏为习烙编织了花环佩戴。兰香馥郁,面前人笑靥如花。
其实她历经太多霜雪,难掩处之泰然的成熟之心。纵有意装作寻常贵女那般骄矜活泼、敏感矛盾的少年心性,也容易被看穿。
祝魏平静端详她,又忆起寥县城中那位侠肝义胆疏导乱民的神母。她的确是人才,组织调动、循循善诱皆算不得了的长处,收在身边是正确的选择。
“孤为你准备了生辰礼物。”
祝魏目视她,姿态从容将她揽在怀里,“孤欲辟置子薰为吾之掾吏,协管赋役、司法。卿意下如何?”
习烙诧异,反应过来忙躬身作揖:“谢殿下,妾愿受此命,尽心竭诚效力!”
祝魏笑容浅淡,扶起她,拥她入怀。
——祝魏没由来的感到迷茫,心中空落落的。
现在她还需要潜伏在这个男子为尊的朝堂中,需要继续伪装男子身份,需要作为男子去建功立业、去经历波澜壮阔的人生。
能够提携习烙,却只能是提携作为“妻子”的习烙。因为这样的情况下,她会收到的评价或许是“耽于情爱、爱妻的好男人”,而非可能导致自己身份暴露的“有意立女子为官、破坏阴阳秩序”。
她可以以男子的身份肆无忌惮作威作福。可若是女子,所遭到的恶意敌对与攻击打压手段将会花样百出、屡禁不止。
生于男尊女卑的世界,那些男人难以真心实意臣服于她,兴许会团结一致成为她将面对的敌人——纵是乞讨也是带刀乞讨,沉溺于下流幻想,懦弱却强硬,凶劣又狡诈。那是数量庞大的强攻击性鼠群,猫儿也为之心惊肉跳。
祝魏多思多疑,感到困囿。此刻最是靠近帝位,危险与利益皆在咫尺,务必慎之又慎。
她需要绝对的权力,还需要功绩……那是能够让自己与更多、更多人为敌的底气。从前有嬴秦、刘汉,下一个未必不能是祝夜。她想要的,是完整的疆土,是一统天下的绝对控制力。
届时——
……罢了。
未来尚远,何必构想太多平白给自己设限。尚未至顶端呢,且行且看吧。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