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头脑空白。
冯妙有些不知所措,心情微妙地拿起纨扇,却见下方还附带了一封信件。
她诧异抬眸瞥去,又听那婢女道:“公子言捡到此扇时已有破损,于是自作主张令人修补了一番。若是小姐不满意如今模样,她可将那工匠唤来为您再做改动。至于其他话都在信中有所说明。小姐若无吩咐,奴婢先行告退回去复命。”
冯妙抿唇,收回视线。
——一切都在预料之外,礼数周全又不让人觉得反感。她觉得心中泛起涟漪,层层叠叠荡开。她浑然不知这种情绪到底是什么,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室内寂然无声,婢女们安静立在身后,等候她的下一步命令。
冯妙又一次拿起那已经被清洁好的纨扇,慢悠悠转动扇柄观察,在这种极近的距离竟看不到一点异样之处。能这么短时间做到这种水准的修补绝非易事,除了耗费金银,更是需要人脉。
沉思片刻,她再度望向那侍女,一字一句道:“此番若非二公子相助,予必痛失此物。姑娘且先行折返吧……待备好薄礼,稍后予当遣人登门道谢。”
“是!”那婢女行礼后退下。
*
屏退左右,冯妙坐在窗前动作轻而缓地展开信纸。
落笔人书法整齐,信上文字简短精炼,寥寥几笔道清原委,虽然礼貌温和,却近乎公事公办不表露任何情绪……除了最后几句。
「知冯小姐善著诗文,位列诗坛五子之中,才华横溢,威风凛凛。倘若得足下一诗夸耀魏之品貌武功,祝愿魏之前途顺遂,溢美之词滔滔不绝令吾欢喜」
「得此诗篇,则我二人两不相欠,往后卿不必挂怀于此」
「若六月前足下作好诗作,且遣人送来远安城中。名家大作,魏必沐浴焚香后乃敢拜读,广而告之令此诗传诵于世,流芳千古」
信读完了,她又折回去读了一遍。
冯妙目光柔和地笑了笑,摩挲着信纸,眼波流转,安静思索着这其中利弊关系。
二公子祝魏地位显赫,如今也只有太子殿下与衡公子能与之较量。加之容貌极佳、武艺高超,虽有恶名却多是些政事上模棱两可之事,其中是非对错各执己见,她又不能为官,故不甚关心。
况且比起那些满口礼仪道德家国大义,却以权谋私、目无法纪,荒淫无耻之徒……此人的观感于众多女儿家言自当远胜之。
以往数年,她自恃文才卓绝无二天才而蔑视厌恶那些庸俗无能又自以为是的男子,至此年岁仍未谈论情爱。
微风从窗中吹入,发上的金饰银饰晃动时产生清脆响声。她起身踱步,带着复杂的少女思绪轻摇纨扇——
若他们当真成了……这会是一段良缘吗?
她尚不清楚,只是低头时又笑了笑。
*
六月的最后几日,突如其来地落雨了。
雨丝绵密落地无声,满地湿漉。一架低调的马车慢慢悠悠行驶到了一座雅致酒楼门前。
冯妙头戴乌色罗纱幂篱略作遮掩,在两个婢女搀扶下姿态优雅下车。雨势不大,她娉娉婷婷立于伞下,转头查看四下,而后入内。
堂倌引领下,她很快到达一处雅间。
香炉烟气飘荡空中,这房间内还布置了层层纱帐珠帘。隔着朦胧厚重遮挡,完全能够藏匿见面者的容貌乃至身形。冯妙这才卸下幂篱,又令婢女为她整理身上凌乱之处后总算满意。
冯妙端坐竹篾席上,将一路贴身放着的信封轻轻放在面前低矮桌案上。
她略微扬起下巴冲一名婢女道:“你到门口候着。待二公子进来,便领他坐到最外的坐席上。”
婢女弯腰行礼,“遵命,小姐!”
*
这是祝魏收到的冯妙寄来的第三封信。
在读到第一封信时她相当意外。冯妙没有如她所愿为她作一首夸耀诗,而是非常自然而然地询问了祝魏许多事——她的长处,她的志向,她的爱好……她对待情爱之事的看法。
冯妙说,她向往的爱情是高山流水般情致相投的二人水到渠成结为偶伴。知晓了祝魏过去发生的一切,她便觉得祝魏得她青睐,此番相遇更是命运指引。于是她想要为自己做主,寻得良人余生相随。
……真是有趣、有个性。
女人的直白叛逆令她咋舌。不过祝魏思索一夜,最终,在翌日天未亮时点灯书写,将内容如她所愿的第一封回信送了过去。
而今日的这封信竟是邀请她前去见面,当面赠诗。虽说此番断然不会当真见到面容,可这行为无论放在哪家小姐身上都有些出格了。
祝魏摇头笑了笑,还是认真装扮,带着早已备好的礼物只身赴宴。
*
“未曾想你我的初见竟在这雨天。纸上得来终觉浅。冯小姐,久仰。”
祝魏轻笑一声,一手拿着匣子,另一只手一把掀起纱帘。待大步流星走向摆放茶盏的桌案位置后,当即自然而然落座。
一旁的婢女上前恭敬为她斟茶,又有一侍女从最内侧捧着托盘慢步出来,将一封未封口的信放到了她的面前。
这时,里面的人终于开口了。
冯妙看着不远处那朦胧的身影,勾唇浅笑,“这样不宜出行的雨天不也很好吗?若艳阳高照,公子必要随着簇拥前去一众山野湖泊自在嬉闹了。仓促邀约本就失礼,予岂愿占用公子游猎时光?”
祝魏挑眉,也隔着那层层帷帐与内里的冯妙对视。
“哼。要得小姐一诗作当真不易。”她晃了晃那柔软单薄的纸张,笑着揶揄:“机不可失。既然大诗人在场,若魏对这诗作有何不满,可是要要求足下当场修改了啊!”
冯妙自信,爽快道:“渺渺之人亦有一技之长。定要使得殿下得偿所愿。”
祝魏粲然一笑,拍案,“妙极!”
*
黄昏时分雨仍未停。
如何投机也该分别了。少女的情绪如此鲜明真挚,冯妙耳尖泛红,临别之际竟突兀道:“殿下,你我定下婚约可好?”
祝魏张了张嘴,十分惊讶一时未言语。
“……足下当真洒脱非凡之人!”
她哑然失笑。轻呼口气,这才认真道:“好。那待暑后返回洛都,魏必登门言此决心,与廷尉大人推心置腹以求允下这桩婚事。而后再遵循礼数备好一切后禀告父皇,将这婚约敲定下来。”
——廷尉冯韵此人怙顽不悛,素来看不惯祝魏。不过听闻他疼爱冯妙,若爱女有意,此事顺利进行下去便也不难。
冯妙嫣然一笑,炽热的目光好像能穿透那些阻碍,真的看到远处之人一般。
“嗯!”
……这样寥寥数语的承诺竟然足以令她心乱如麻。
*
返回的马车上,幽闭空间内,冯妙独自一人小心翼翼拆开了那精致木盒。
她赠给祝魏一首诗,祝魏赠她一柄匕首。
匕首不过手长却有些沉重,刀刃锋利流畅,并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其他设计亦足够彰显其贵重不凡。
……这一定是神兵利器!
冯妙抚摸着冰冷的武器,笑容甜蜜。
*
九月。
廷尉宅中。冯妙紧闭屋门独自坐在榻上,身形落寞。她此刻截然是一副犹如病中西子般弱柳扶风的模样,眉宇间尽是浓浓哀愁。
——短短两个月一切竟又不同了。
慎县祭水之事最终竟发展到了那样的地步。二公子欺骗了陛下和执金吾大人,揪出了叛国的司徒大人,又因罪责被贬至南城戍边,剥去全部官职财富,变得孑然一身。
离开洛阳之前,祝魏甚至来不及与她见上一面。等人抵达边城后,她才收到了那厚厚的信封。
信中没有过去浪漫的风花雪月和温馨的日常琐事,只有诚挚得令人心碎的肺腑之言:祝魏希望二人此事作罢,抛弃过去数封联络信件中投入的诸多情感精力。壮士断腕,往后她们就可以当作素未谋面的陌路之人。
大夜的才女需要留在洛阳继续作明珠状散发光芒,而自寻死路的罪臣只有在危险重重的边城才能等来将功赎罪、重获一切的机遇。回不去的洛都横亘二人之间,祝魏不愿宝珠因她蒙尘,希望及时止损。
……这是正确的选择。
冯妙收好信件,拭去眼角滑落的泪珠。
——却做出了无比叛逆强硬的决定。
*
洛阳城中街头巷尾,茶馆酒肆都在沸沸扬扬讨论一件事。
——才女冯妙和二公子郎貌女才两情相悦,不顾廷尉大人棒打鸳鸯也要在一起!
话说这二人那可都是比话本里还要厉害的权贵人物,如今竟然还敢在这样凶险的关头公布一切!这怎能不叫人大吃一惊呢?
早与冯才女有嫌隙的人阴阳怪气:“哎呀,不是曲高和寡自命不凡嘛,原来惊世骇俗的大才子也会做些俗人庸人才喜欢的情爱之事?”
对二公子有所倾慕的人酸溜溜:“身为女子若知礼义廉耻,怎好意思这样与男子私相授受!”
只想找乐子的人满脑子下流之事:“呦呦呦,这二人当真只用书信交流?嘿嘿,莫不是早已做了更加逾矩之事?”
对朝野情况更多内幕有所了解的人痛心疾首:“此举实在愚蠢!这二公子如今失了一切前途未卜,何年何月能回来啊?果然是女子,冯小姐未免太过意气用事了些!”
有意推波助澜的人欲要图谋更多:“居然是姻亲啊!莫非当初二公子对廷尉的所谓蒙骗不过是二人联手设计把戏?置陛下于何地?这可不得了啊!”
不明真相的人对此事相当看好:“二人很是般配啊!二公子可是皇帝的亲儿子,打断骨头连着筋!她总有一天会回去的!”
……
*
流言蜚语满天飞。
冯妙是那样倔强不肯认输,慷慨激昂写诗言志、负荆请罪,她是如此坚定,不论冯韵如何不能释怀,如何痛心疾首,如何对她又气又怜,她的意志依旧那样坚定。
一石激起千层浪,而后舆论像滚雪球那样愈演愈烈,经久不衰。
两个话题人物凑到一起,又有无数人跳出来对二人的爱情表达种种观点。犹如像火堆中添加柴薪,火势蔓延,颇有燎原之势。
车马不便的岁月,等消息传去犄角旮旯的南城时祝魏也十分愕然。
她不敢迟疑,火速写信派人快马加鞭去往洛阳,同时又安排人处理因不同目的参与这场舆论审判的看客们,强硬手段威逼利诱逆转风向。于是很快城中讨论此事之人近乎销声匿迹。
又过了几日后,祝武亲自为二人赐婚。
最终,此事因这天下间最权威之人的金口玉言彻底拍板定案,尘埃落定。
*
秋高气爽。
冯妙望着对面的双亲言笑晏晏,重新绽放出夺目神采。一家人总算能再一次说着笑着,亲昵地望着彼此,相顾无言。
恰在此时,祝魏的信件也又一次送到了她的身边。
……这封信轻盈、单薄,却是途径了千里之地才送到了她的面前。
冯妙攥紧信封。
百感交集,此刻那股无论如何都能够保护住自己的安全感骤然充盈心间,令她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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