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熔金,残阳如血。
暗色调的古朴建筑因为光线减少而显出更多幽冷之感,室内空旷寂寥,唯有祝魏一人眉头紧皱坐于桌案前,久久无言。
屏退左右后,她面色阴沉思索良久,已然将此事的前因后果大抵推测出来了。
想必是洛成霜不慎暴露了自己的女子身份,洛家那些蠢货便因旧隙大胆生出了杀她的心思,遂派遣杀手行刺。断情武艺高强,能被一击毙命则是被熟悉之人偷袭所致。而后续发展这些人始料未及,最终被祝武一锅端了。
……不该回洛阳的。
勿须抱有侥幸,祝武多疑多思、缜密慎重,定会顺藤摸瓜查明一切。
现在她的秘密暴露,把柄被一个全然不怕她玩弄手段的拿捏着……完全处于被动地位。呵呵,这样一想,回不回洛阳也无区别,只要仍在夜朝的疆土上她便无路可逃。而她杀敌无数被南星人仇恨,在异国断没有容身之处。
越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反倒来的愈发毫无征兆。
……若是策划杀祝武,来个绝地反击?不行。她没有那能力。洛阳城这片天地中,所受限制甚多。她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没资格强硬时,便要柔软示弱。
祝魏咬咬牙,心知一切只能待明日入宫后察言观色,再见机行事。
*
月明星稀,万籁俱寂。
湖水幽深,水面泛着粼粼银光,其下的景色不得窥见。祝武眉头紧锁坐于一旁的水榭中,心绪翻飞。一旁的太监文墨体贴斟茶,未敢出声打扰。
——祝魏欺君罔上,按律当死。
……但是,祝武不想杀她。
没有什么权衡利弊,哪怕只是单纯出于疼爱,也能轻而易举做出这个决定。
抛开性别,祝魏无疑是所有子嗣中最像他的那一个。祝汀中庸,来历也令他不喜;祝衡骄纵,胆子也有点小。硬说祝魏也有缺点,便只是有些任性要人捧着……
他给祝衡宠爱的招摇名头,给祝魏的却都是实打实的权力。甚至连自行操办宴会这样的权利,在她十三四岁时便赐予了她,往后交际结党便成了信手拈来的事,而他从未阻挠。
多年来祝武完全是将她作为另一个自己培养。
要她武力超群,要她精于调兵遣将,要她勇猛无畏、置生死与度外。现在看来,纵使过程中偶尔令他不虞,从结果看她也做的不错,令他满意。
朝臣之中,除了像南宫彻这类从不旁从的中流,以及譬如管仪这般与她结仇之人……现在若是挨个询问一番,恐怕都不会选择祝衡。
结果这样一个越看越满意、逐渐能信赖地将事情交给她处理的完美继承人,在他始料未及的情况下,突然成了烫手山芋。甚至胆大妄为搞出个祝鸢,打算混淆皇室血脉!
祝武感到头疼。
什么舐犊情深他从不管,子嗣中没有一个称得上疼爱的女儿,甚至有几个连脸也对不上。若是如祝娟那样不守女德,他只会毫不留情地下令割鼻施黥刑……啧,当初也是因为祝魏才放过她的。
在他眼中,女儿不过是将来会随时指给朝臣家中用以联姻的工具。倘若最初便知祝魏是个女子,无论她如何花容月貌、无论她如何机敏巧思,祝武都断然不会给出这般宠爱。
……祝与玦,好一个祝与玦啊。依靠一个虚假的身份骗取了他那么多宠爱,自己犯下了滔天大错,却搞得他不忍心责罚!甚至还想帮着她瞒天过海……这小孽障。
祝武头更疼了。
*
翌日依旧是个好天气,风和日丽。
祝魏早早醒来,心中烦郁压抑,遂心不在焉地打扮了一番消磨时间。天光微明时她实在扮无可扮,只得停下这莫名的刻板举动,踏出室内,将整个人的面貌暴露在等候屋外的侍从面前。
断情死了,绝爱送冯妙了,她便从暗卫里挑了两个身手不错的人替补。往后要随身侍候,她为他们重新取了名,一为雨师,二为云师,皆为毕星。
祝魏一身黑衣,腰佩玉珏,发间配了些银饰。她的衣摆很长,整个人走起来步伐缓慢端庄,仪态翩翩。
一切早已准备就绪。
她沉默寡言上了马车,闭上双眼,任由马车载着自己去往那祸福未知的皇宫之中。
*
宫门重重,路途很长。一路畅通无阻,马车最终停到了一处神秘的宫殿处。
琼楼玉宇,精巧典雅,华美绝伦。
掀开车帘,祝魏眉头微蹙观察着这陌生宫殿,只觉蹊跷,如鲠在喉。
……她竟浑然不知,宫中还有这处地方。
文墨立在屋檐下。见她在侍从搀扶下款款下了马车,他率先上前行礼,笑容温和道:“见过二殿下。两年前陛下特意令人收拾出这处宫殿,派人精心护理,又勿让人靠近。这一大早下了朝,陛下便来到此处等着公子呢。”
祝魏垂眸,勾唇笑了笑,“……原是这样。多谢公公告诉我这些。”
——这文墨多年来服侍祝武,然瞧他这道喜的模样,想必并不知晓自己的事。
“话不多说。来吧,殿下这边请。”文墨抬手示意。
祝魏收敛思绪,沉默随着指引向宫室内而去。
*
待祝魏走进后,文墨退出。两旁侍从立刻紧紧关闭了殿门,一行人远离建筑,停在院中把守。
空荡宽敞的宫殿之中,阒然无声。
祝武姿态从容盘腿而坐,一手撑着下颌,另一只手随意搭在桌案上,平静注视着来者的一举一动。他的目光毫无波澜,心绪令人捉摸不透。
“父皇。”祝魏跪地叩首,并未等待面前人回应,便颇为逾矩地自行直起身来。
她抬眸小心翼翼望了过去,姿态柔和示弱,将攻击性全盘敛去。
祝武目光微沉,语气听不出喜怒,“魏儿还真是恃宠而骄。已然犯下欺君之罪,反倒连最基础的行礼之举都不好好去做了。怎么,长本事了?”
祝魏垂下眸,眉头微蹙,“孩儿不敢。顾念父皇您今日唤我过来,选在了这偏僻深宫,又支开旁人唯留魏儿与您独处……想来并非什么庄重场合,若是如往日般循规蹈矩,倒显得生疏了。”
四周鸦雀无声。
她抬眸快速瞥了眼——只见祝武似笑非笑,并不打算给她台阶下。
祝魏抿唇,又柔声细语道:“魏一戴罪之身死不足惜,岂敢肖想能将此事轻易揭过?往日风光全都倚仗父皇宠爱纵容,吾却为贪图享乐而对您隐瞒了此事,令您伤了心……”
“魏自知罪孽深重,夜不能寐,今晨来此自有所觉悟。倘若父亲不能容我怜我……无论何等惩罚,孩儿皆甘之如饴。”她潸然泪下,泪水涟涟而下然唯有眉梢微蹙,姿态柔弱卑微至极。
祝武笑了,目光仍未移开分毫,“国有国法,朕为天子,安能因私而渎之焉?朕不能容。是以你母亲、整个洛家,皆因此罪而死,历经酷刑折磨而后死。魏儿,你可知她死前说了什么?”
“孩儿蒙昧,不知如何回答。斯人已逝,皡天罔极,余一生者岂敢妄加揣测。”祝魏用袖口轻轻拭泪,眼眶红红泫然欲泣。
祝武眨眼,“这是命令。”
祝魏眼波流转,只得干巴巴讨好道:“母亲因罪而死断无余辜。然她一贯柔弱良善,弥留之际,想来会求您念及过去情分或是骨肉亲情——”
“咚”祝武不轻不重地将佩剑放在了桌上。
“……饶恕我等几分。”祝魏面色难堪,话至此处声音戛然而止。
祝魏淡淡看向她,语气不明,“朕赐了她白绫,立于一旁目视她被勒毙。昔日也是端庄闺秀,死相凄惨实属可悲。常言道色衰爱弛,朕竟果真生不出半分怜香惜玉之情,无动于衷。”
他喟叹一声,“你呢?告诉朕。知晓一切后,魏儿有何感想。”
……这是为了恐吓,抑或规训?刻意描述一个因同样罪行而死之人的惨状,祝武之意昭然若揭。
祝魏张了张口,弱弱看他一眼,又做惊惧状瑟瑟道:“父亲英明神武,父亲乃是雄才大略的盖世英主!父亲您深谋远虑,真知灼见岂容旁人评断?孩儿断不敢生出任何想法,百纵千随不足为道!”
祝武换了个姿势。他手肘撑在腿面,颇有压迫意味地俯下身,“呵,只是不敢?为一咎有应得,自作自受之人,魏儿反倒心中有怨了。”
“孩儿无怨!魏分明百依百顺,俯首帖耳……若是父亲执意要挑出违拗之处,我又说得了什么呢。”祝魏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垂眸又落了滴泪。
她不动声色,“魏心中父亲永远声威赫赫,是犹天神般威严赫奕的完美存在。纵是您要我还了这身骨肉,孩儿只会心甘情愿引颈就戮。四岁时您亲自教导我骑射,孩儿愚钝笨拙,总是拉不开弓,总要从马背上滑落……”
她笑容柔和,悄悄抬眸,眼中唯有殷殷孺慕之情,“那时,是父亲握着我的手拉开弓弦,是您扶着我将我托举上去的。往后岁月孩儿惯会任性妄为,仗着您的恩宠肆意妄为。不知天高地厚地在这夜朝中颇为可憎地翻云覆雨、作威作福,背后倚靠的永远是您。”
祝武目光晦暗,眯了眯眼。
祝魏继续表演孝子。她一边落泪,又轻轻拭泪,“那日的情形是魏一生中最为难忘的画面。孩儿不敢忤逆父亲,只是披心相付,唯独不愿被这世间最重要的人误解!”
“哼。”祝武轻笑一声,朝她勾了勾手。
祝魏察言观色,立即乖顺地伏着身子膝行过去,顶着那张梨花带雨的脸,抬眸可怜巴巴瞧他。
祝武便自然而然地用手勾起她的下巴,令面前人只能不适地迎合着他的动作,费力伸长脖颈讨好。而他则像撸猫般随意地轻轻抚摸这柔软光滑的皮肉,目光幽暗复杂,唇角带几分嘲弄之意。
……还真是能屈能伸。
昔日纵是残害手足,纵是假传谕旨,纵是蓄意顶撞……无论犯了何等滔天大错,跪在地上向他求饶时——她仍是有恃无恐的。那双向他投来种种目光的漂亮眼睛里,其实没有太多恐惧不安。
所有人心照不宣,祝魏文武双全、能力不俗,将来未必不会等位至尊。皇帝亦是看重她的,所以总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所以她的未来一片光明,势不可挡。
但所有人同样心知肚明,这一切的前提得是她为男子,她有权力、有资格继承大统。
祝武还是头一次见她流泪,像是水做的人儿般有流不完的泪,哭的很刻意,虚伪得可笑,但也很漂亮。原来他的魏儿摇尾乞怜起来,也做得这样好。好像什么都可以付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反反复复的看,分明是个令他满意的接班人。
……可惜啊,为什么偏偏是个女子。
祝武突然收回了那只放在祝魏脸上的手,与面前颇为诧异慌张的少女四目相对。
“你的命可以留下。”他目光沉沉,勾唇优哉游哉问:“魏儿,你觉得这宫殿如何?朕打算将这里作为你往后的住处。至于宫外的府邸,你就不必回去了。”
祝魏惊骇,皱着眉瞪大双眼看他,一时还没酝酿出来泪水。
不等她斟酌言辞回话,祝武又伸手捏了捏面前人的脸蛋,戏谑道:“嗯?方才将父皇夸得天花乱坠,如今英明神武的父皇为你选了条后路……你可愿乖乖听话?”
——这是要将她终身圈禁起来?
祝魏不可置信般眨了眨眼,流着泪摇头,期期艾艾,“……不、不要。”声音很轻。
“朕不愿下令处死你。魏儿,不要得寸进尺。”祝武目光骤冷,好整以暇盯着她。
殿内死寂。
良久,似乎下定决心,祝魏蹙眉垂眸,竟开始当着他的面,慢条斯理地解开了腰间所束大带。失去束缚,本该紧紧交叠的衣领随即分散至两边,露出直裾之下的禪衣。
祝武挑眉,既未开口亦未阻拦。
祝魏又取下腰间悬挂的玉珏,小心翼翼将其举到胸前。她又流泪看了眼他,而后张口将那玉珏衔在口中。她双臂并拢在身前,笨拙地用那玉带将手腕一圈圈束缚住,而后彻底绑死。
口中含玉,她说不了话。做好这一切,她这才缓缓抬眸含情脉脉望了过去,又保持着这束手就擒的卑微模样,挪动身体一点点膝行而去,最终停到了与祝武近在咫尺的距离。
祝武摇了摇头,又笑了。
……还真是毫无下限。他倒也不会失望或是震惊,对旁人冷血无情对自己亦能心狠手辣,是以在处于绝境、无法提供其他诱惑之际,便毫不迟疑地选择了自身,执意送上来用这具身体做筹码啊。
祝武如她所愿,过分狎昵地抚摸着这张漂亮的脸。面前人乖顺至极毫无抵抗,甚至刻意用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继续勾引他。祝武忍俊不禁,又无话可说,“……与玦,你做的好。”
他二指取出那**的温热玉珏,另一手拿走桌上的剑,当即毫不留恋地起身。
此刻方至巳时,旭日初升,阳光透光窗棂洒入室内。
能决定世间所有人命运的人,与神祇无异。祝武居高临下,俯视着地面仍然乖顺跪坐着之人,扯出一个笑,“不要自寻死路。乖乖留在这里吧,魏儿。”
皇帝转过身,大步流星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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