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秀察觉不妙。
返回洛阳的途中,他便向祝魏提过除掉大司农一事,后者也言笑晏晏向他允诺定会助力。然而翌日送往二公子信函却未得到回信。又过一日他亲自前去拜访,得到的答案是祝魏入了宫,尚未返回。
……这不正常。祝魏已过弱冠之年,怎会无缘无故在宫中逗留数日呢?
且她府中之人分明并未被提前安排好,说明祝魏同样未预料到自己会一去不复返。至此地步一切显而易见了——她被皇帝强行扣留了。
整整三日了,此则消息却未传出半点风声,这定然是祝武的杰作。能让皇帝怒然将爱子锁在宫中,却又未明确下旨将这丑事公之于众……
东方秀心里一沉。
——恐怕是他们谋害太子一事东窗事发了。
但刺客的确不是他们准备的,当日动手时祝魏也足够斩草除根,如今会被反过来查到她身上……兜兜转转,恐怕这最初派遣刺客之人与她关系不一般。
会是谁呢?
情况危急,东方秀不敢耽搁分毫,当即展开调查。
*
若要询问祝魏的情况,第一个该想到的便是这南宫漠。
茶室清幽宁静,东方秀开门见山:“先前秀向公子提过合谋之事,然甫一回了洛阳,殿下不知为何消失了踪迹。这几日间不见其人实在蹊跷。我知你二人一贯无间,流景可知殿下身在何处?”
“与玦她尚在宫中。”
南宫漠饮茶,云淡风轻道:“先生不必忧心。陛下和她乃是亲生父子,她身在宫中便是如鱼得水,日日都过得清闲自在。整个人如珠玉般散着萤光,神化翕忽、函幽育明啊。”
东方秀眉头微蹙,“原来是我庸人自扰了。流景已经去宫中探望过她了?只是殿下一贯日不暇给,未曾想弹指之间成了个枕石漱流的世外高人。只是倏来忽往,怎么连句话也不愿留给我等这些俗人?”
“也并非当真转变的如此彻底。她受了些伤,想来先是身体动不了,而后才静了心。”
南宫漠依旧从容,“世事难料。先生也知道她是刚强且爱美之人,不愿以狼狈姿态示人。待养好了伤,想来便会主动联络故人了。”
“……大抵多久?”东方秀微笑:“秀亦忧心舍弟之事,此事宜早不宜迟啊。”
南宫漠终于显出几分为难,纠结片刻,这才道:“短则三月,多则半年。至于诛薛木……手中之人皆可随意调度,您且便宜行事,不必询问她了。”
东方秀挑了挑眉,垂眸饮了口茶。
——呵呵,看来以色侍人者多是薄情无义之辈啊。话里话外,哪怕自相矛盾也要阻挠他继续探查真相。好歹也是三品的卫将军啊,面对皇帝权威未免跪的太快了些。
没有继续问下去的必要了。他起身作揖,“既如此秀便不多叨扰了。”
遂大步离开。
*
又是五日匆匆而过。
这几日间东方秀不断搜集消息,将自祝汀死后这两年间发生的事情林林总总汇集。又夙兴夜寐,兢兢业业地全数阅览,以求索真相。
终有所获。他查到洛家人乃至洛夫人几乎是同时死的,必遭灭口。想来与他的猜测无异,纵是不知其动手原因,然单看结果的确是因为太子之事。
眼下关头,他断不会孤军作战,至少得让人先探探路,试试皇帝的态度。
南宫漠尚且如此翻脸无情。那些螳臂当车的小喽啰便,也没有浪费时间去联络沟通的必要了,只会扩大恐慌,徒增弊端。
思来想去,他将此事细细告知了远在前线的祝叶,以求合谋。
祝叶的确可靠。当即上书皇帝以求调令,分析时局提出谋划,言辞恳切颇具煽动意味,又仗着养子身份提了些父父子子的俏皮话……唯愿皇帝让这被藏在宫里的人露个面,惦记几分法理之外的亲情。
——皇帝拒绝了。
*
时近戌时,天色昏暗。
奉常府邸内格外寂静,静得骇人。主人接连数日一脸阴郁之色,仆人们便也如履薄冰,各个沉默做事不敢出分毫差池,唯恐被迁怒。
房间内数盏青铜灯具各置一处,高低错落,澄亮的烛火照亮室内。东方秀坐在桌案前一手扶额沉思,头一次感到迷茫。
……不应该啊。
祝武将此事隐瞒本就是给祝魏留了面子,此事定然是有转圜余地的啊……既如此为何不肯松松口呢?莫说放人了,搞的这么神秘,反倒不像是因刺杀之事招致而来的麻烦了。
东方秀登时大惊。
——莫非是谋害南宫彻一事暴露了?
……也不应该啊。
兹事体大,若是查出真相如此皇帝定不会饶恕祝魏的。何况当初同样处理的干干净净,再查也都是南宫彻自己调兵遣将出了差池,陆诹的攻势太猛令其招架不住……哼,与他们何干?
但眼下这势头实在不妙。
情况刻不容缓,再多拖延几天祝魏的处境定会暴露。而祝衡一党定会将此事传的人尽皆知,刻意引导舆论……届时,皇帝未必不会下达明确旨意,依照律法公正地处决祝魏。
他喟叹一声,心知自己不能再蛰伏暗处了。
*
“你要见魏儿?”
一大清早,这位过去颇为不愿与他聚于一处的臣子主动前来求见,虚伪寒暄几句后便直入正题。
祝武目光微沉,垂眸俯视着地面跪地叩首之人,饶有趣味问:“五年前你倒是同她皆去了司吾县。哼,自打回来后你二人便熟络了许多,看来亓乌早已成了她的入幕之宾啊。想必军机要事你也知晓了?”
“臣惶恐!不过志趣相投的友人之交,怎敢涉及此等大事!”
东方秀斟酌言辞:“先前二公子曾经令臣为其搜寻一块玉佩。这段日子臣下四处搜寻,总算寻得一枚和殿下描述中极为相近的玉饰。遂不敢耽搁,匆匆前来献玉,以悦殿下。”
说罢,便取出一木匣打开,冲着皇帝毕恭毕敬双手捧起。
“今日入宫,汝唯有此愿?卿不辞辛苦寻玉赠玉,可是希望魏儿也回赠一样物件?”祝武面无表情瞥了眼一旁文墨,后者立即遣人将那美玉连同木匣呈上来。
东方秀皱了皱眉,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自然不敢。献玉之心纯一不杂,臣下断不会挟恩图报。”
美玉晶莹剔透,雕刻工艺亦极其精湛,的确是珍宝。
祝武漫不经心地随意把玩着手中玉坠,忽地一笑,“玉已送达,既如此卿便无需逗留,快些出宫吧。这块玉朕会亲自拿去给魏儿的,定全其愿。”
——这确实是会令祝魏欢喜的美玉。只是很可惜,这东西本就是他过去送给祝魏的。
竟将自己的赏赐送给了外人作为信物……祝武沉下脸。
东方秀忙叩首:“除此之外臣下仍有一愿。臣先前听闻公子如今恰在宫中清闲度日。只是骤然久久不见,臣亦不免心中惦念……加之适逢入了宫,若是能趁机探望一番,也算不虚此行。”
他面色为难,小心翼翼道:“还望陛下应允!”
祝武将玉佩放到匣中,语气无奈:“爱卿之心朕岂会不知?可惜不巧前两日她染了些病,如今卧榻修养不便示人。等在过些日子传染不了旁人了,卿再入宫探望也不迟啊。”
东方秀神色微敛,轻笑,“啊,原是染了病?前两日南宫公子告诉臣下公子受了伤在宫中疗养,是以卑臣心中急迫欲要探望。”
“伤久不愈合,便拖延成了病。如今总是咳嗽不止,形容憔悴。唉,你也知她一贯胡来,医者不自医,唯独她学了点医术全用来医治自身了。也算是咎由自取。此番遭了罪,可不就是过去没处理好的伤病一齐爆发了吗?”
祝武好整以暇地抚摸着手中木盒,摇头,“若是令卿也染了这病身陷囹圄,朕心难安啊。何况你二人不过区区友人之情,于情于理,尔皆不该自讨苦吃。”
殿内寂静空荡,冷意骤然爬上脊背。
东方秀只觉得疑云密布。
……不让见人是个什么情况?凭什么南宫漠能见而他不能?他还能把祝魏吃了不成?莫名其妙。
同时,他也生出一股强烈预感——倘若今日见不到祝魏,往后可就难了。病着病着,这人没了他找谁说理去?
于是他也不拐弯抹角了,重重磕头,“恳请陛下全了卑臣一愿!”
祝武危险地眯了眯眼。
良久,他勾唇,“行了。你执意如此,朕便全了卿之所愿。”他站起身,冷冷一瞥,“走吧,朕也去瞧瞧。”
东方秀哽住,起身,“……谢陛下。”
*
这段路程不短,且相当曲折。
马车停下,皇帝掀开车帘睥睨着地面一路跟从的臣子,又加了一条规则:“有什么话隔着门也能说,病气深重,这样也算有些保障。亓乌且不必顾虑,想说什么直言不讳皆可。”
他利落跳下马车,又拍拍臣子肩膀,“朕便不开口了,你二人随心所欲。”
东方秀垂眸,“遵命。”
……还真是将祝与玦盯得死死的。
*
宫殿华丽,地势却偏僻。
宫殿之外唯有两个侍卫把守,然踏入第一重宫门后,内里宽广的庭院中则密密麻麻站满了护卫。环视一圈光是明处的人数,粗略一数就逾百人。且皆是气势威严的佩刀精锐,完全称得上天罗地网。
……这层层把守密不透风,光是看着就让人喘不过气,更何况被囚禁其中的人呢?
东方秀心下一沉。
皇帝慢悠悠将他引到了一宫室的殿门之外。
两旁守卫并未撤去,祝武慢条斯理走到门口处,停步,微微侧过头示意他开口。
……真是令人毛骨悚然。东方秀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叩门,朗声:“公子,公子?秀前来探望您了!”
室内极为清冷幽静,香烟袅袅。
祝魏困惑地睁开眼,从床上坐起身来又仔细听,这才确认来人身份。
她未来得及穿上鞋袜,当即赤着脚便步履匆匆跑到了殿门处。几番用力却拉不开门,她仍是惊喜道:“先生?您怎么来了?”
“是我。是我来了,公子!”
自知此番会面不能达成目的,东方秀仍努力打起精神,至少不能让殿内之人因此而气馁。
祝魏跪坐在殿内,蹙了蹙眉,忽然问:“你身边还有旁人?”距离很近,护卫不应该在这里才对。
东方秀笑容无奈,“这般严峻情形,陛下岂会令我与您单独会面?身旁自然跟着侍卫呢。然能够隔着门扉与您相谈一番,已是上上策了。”
祝武双手抱胸背靠在门上,沉默地继续听。
“……果然如此。”祝魏抿唇,语气哀愁:“眼下我被困在这里,全然不知何日才能出去……恐怕也不能对您有何承诺。先生若有何想问的,只管直言。”
东方秀若有所思,问:“公子因何罪状被囚于此处?秀先前探听到洛家人的死期,时机甚巧,秀遂心有疑虑。殿下莫不是受到了牵连?如非此咎,您又岂会令陛下动怒?”
……哦?
祝魏转了转眼珠,“的确是因为太子阿兄之事。未曾想那派遣杀手的罪魁祸首便是他们!这些人啊自作聪明,以往分明与我并无联络,早已交恶。如今却突然要为了助我夺嫡而刺杀太子,谁能料到?”
闻言,祝武心情不错地勾唇。
——看来祝魏不打算将实情告知这东方秀了。于是用太子的意外之死当做自己被困于此的罪因,继续向他隐瞒女子身份。
东方秀大惊。
——所以洛家人自作主张行刺,皇帝认为这是祝魏设下的伎俩,与那些洛家人合谋刺杀太子?因而勃然大怒,将祝与玦囚禁在了这里?
兜兜转转,某种意义上祝武的猜测还真是分毫不错,祝魏确实借此害死了祝汀。
只不过祝武这样想,他们倒的确难以辩解。东方秀能确定那杀手是洛家人派来杀自家血亲的,也是因身在其中亲身经历啊。若非如此,实在难以撇清二者的关系。
他轻啧一声,感慨道:“竟是这样!眼下情况实在棘手,难怪殿下进退维谷。”
殿内之人也暗中松口气。
——她可不打算将女子身份告诉东方秀。此人并未全盘依附于她,来去自由。若是她此番顺利从祝武手中逃脱了,却被东方秀抓住这把柄背叛……哼哼,到头来岂不是得不偿失?
杀祝汀也好,杀南宫彻也好,祝魏都将事情处理的足够干净,天衣无缝。此人纵是知道内情,告密时也无甚真凭实据。单靠首鼠两端之人的一张嘴,可无法叫人信服。
祝魏刚从床榻上下来,并未束发,一头黑发因为坐姿而散开铺到地面上。
她漫不经心地把玩头发,语气苦恼敷衍门外人:“反正其他人都死了,死无对证啊。单凭这一张嘴魏又如何能说清?先生能来看我,已是意外之喜了。”
“至于其他……魏岂敢肖想?只愿父皇能明察秋毫,有朝一日能真相大白。”她柔和地笑了笑,“此事实在曲折,先生不必太过忧心,更无需插手。终归也是家里事,您若出手反倒容易导致事与愿违。”
东方秀迟疑着点头,“公子所言有理。”
……不对劲,为何祝魏似乎不打算让他相助?莫非她猜出了祝武就在他身边,这才装出一副与世无争、柔软无辜的模样?
此事旁人帮不上她的忙,只有祝武一人拥有决定权。祝魏站起身,最后吩咐:“此外还要麻烦先生出马,帮我盯着府中事务。唯此而已,魏再无所求。”
东方秀也察觉出屋内人的冷淡,只得罢休,“……好罢。”
他恭敬向皇帝作揖,这才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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