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附骨之疽

皇帝静静注视着臣子离开,直到东方秀的背影彻底消失。

祝武冷冷收回视线,转过身面对着门,道:“开门。”

两旁侍卫依言打开门,他大步踏入其内,身后的门登时又紧紧关闭。

刚睡下又听到声音,床榻上的祝魏抬眸怔怔看他,反应过来才慌乱爬下床,跪地叩首:“参见父皇!”实在在她预料之外——所以方才祝武就默默站在一旁,一字不落地听完了整场对话?

祝武淡淡瞥她一眼,撩开衣摆坐在桌前。他拍了拍身旁位置,“过来。”

“是。”祝魏抬眸看他一眼。

然掀开被褥见到自己光裸的脚,她只得又道:“孩儿尚未着鞋袜,恳请父皇稍作等待。”当即坐在床边快速穿好鞋袜,这才小心翼翼伏着身子膝行过去,乖顺坐在了他指定的位置上。

祝武神色微敛,摸了摸她的头,问:“魏儿,怎么不告诉东方秀?”

——这是怀疑东方秀入宫的原因了?她不能令祝武格外关注二人间的关联。

祝魏略一思索,眉头微蹙望着他,轻声辩解:“这个秘密连父亲都未告知,孩儿断然不会拿去对外人说道!至于那南宫漠如何得知……魏亦不知,当真不知。”

说着,她缓缓眨了眨眼,眼中又是水汽氤氲,一副泫然欲泣的委屈模样。

祝武骤然沉了脸。

他眯了眯眼,语气幽幽警告:“若非当真想被开I苞,就别继续勾引朕了。再敢投怀送抱……执意如此,朕会让魏儿得偿所愿的。”

他早已给过祝魏后悔的机会了。那日她衣衫半褪、泪水涟涟诱惑他,祝武忍住生理反应离开。可若她不怕死地再次献身——福兮祸兮,她将没有退缩的权力。

……?

祝魏大为震撼,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祝武怎会说这种下流话?

*

十日前那日,皇帝已经给她下达了圈禁令的最后通牒。祝魏无论如何都不能乖乖领命,否则她的命运将会自然而然地被草率决定,往后急转直下、尘埃落定,便是断了自己的青云路。

然深宫之内重重包围,她却也没有本事顶撞圣意,抗旨不从……

是以危急关头,这才灵光一现想了这出把戏。以毫无攻击性、谄媚卑微的姿态,去抗旨不遵。

祝武虽不算什么圣人楷模,却也是遵守纲常伦理的明君。那种情况下断然不会被她引诱,甚至会因为她的自甘堕落、不择手段而恼怒,愤然离开。

——只是有些自以为柳暗花明的妙计,何尝不是后患无穷的烂棋!选择用以色侍人手段恶心人的时候,就得考虑好此举会不会反过来被人嘲讽。

祝魏黑了脸,后退一段距离正襟危坐,正直得不能再正直。

但顾及现在还受制于人……

她咬牙,又微笑着承诺:“此前荒唐谬误言行,皆是一时情急、糊涂之举。臣下万不敢再度卑劣行事,恳请陛下宽恕吾之罪行!臣定洗心革面,求索光正伟岸风骨!”

“哈哈,怎么这么乖?朕不过说了几句玩笑话……汝登时便一改柔弱不堪,装腔作势起来了,嗯?”祝武抬手慢条斯理地抚摸着她的脸蛋,挑眉,“还真是心思善变,惯于矫饰伪行啊。”

——到底是谁阴晴不定?

一时捉摸不透皇帝的心思,祝魏未敢躲开他的手,只是面无表情地拧紧眉头,语气闷闷求饶:“孩儿不敢,求父皇莫要取笑了……”

“哈哈哈,果真善变、果真伪饰!”祝武抚掌,笑出了声。

呵呵。祝魏抿了抿唇,无话可说。

*

时间流逝极缓,令祝魏煎熬难耐。

面前人不怒自威,纵是神色泰然、眉眼含笑,然方才突如其来的轻率言辞令人惊骇……是以她难免觉得祝武接下来的话语意见言外,遂只得虚与委蛇,又要保持严肃、又得曲意逢迎。

天色渐晚。待用完晚膳,皇帝终于感到意兴阑珊,亲昵地抱了抱浑身僵硬的人,这才笑盈盈离开。

殿门紧闭,殿内陷入死寂。

祝魏终于意识到自己走了一步糟糕透顶、有害无利的烂棋。

——何其愚蠢何其荒谬,她亲自将自身放在了一个可以被人玩弄亵渎的地位!

当初她用投怀送抱这招时,心中设想皇帝会拘于纲常伦理框束,必定不为所动。然而所谓道德审判的前提在于外界压力,现在无人知晓她的处境,无人批判,这便不是丑事。皇帝大可以随心所欲,肆无忌惮行其事。

更何况实际上外人以为她是男子,不会有人想到性I事这茬。唯一一个可能会考虑这点的人……

啧。已经被祝武用几句虚无缥缈的婚约哄得团团转,轻易便打发了。

福祸相依,这副漂亮皮囊是优势,便也是会使计划横生变故的劣势。饮食男女,**无穷,她怎能自作聪明地认为一个百无禁忌的掌权者会压抑**?他哪里像想做圣人的样子!

解除圈禁令遥遥无期,反倒招致了另一祸患。现在她断不敢考虑装孝子泣涕涟涟了,唯恐被人当做蓄意勾引,反将一军。

烛火熄灭,殿内漆黑一片。

祝魏面色阴沉,烦躁不安地踱步,思绪万千。

——决不能坐以待毙!

纵祝武对她没多少宠爱,但是她的能力同样能决定他能对她的容忍程度。既然有罪便该想方设法赎罪,为今之计,还是得联络宫外之人,搞出点需要她来摆平的事端。

并且考虑皇帝首选之人不会是她,此人恐怕得随机应变,不止一次地出手搅弄风云。实在凶险,乃是暗中在同皇帝叫板的虎口拔牙之举。她手里的很多人都不能考虑。能做这种坏事的人,该选谁呢?

算计甚多野性难驯的狼,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狐狸,心怀鬼胎却全然受制于她的看门狗,抑或是——

斟酌利弊,祝魏深思熟虑后,唯一想到的答案只有祝叶。

——她必须想方设法联络祝叶!

*

翌日。

卯时末,天光微明。祝魏意识朦胧睁开双眼时,恰与一人四目相对。

她吓得一颤,登时清醒。

祝武不知何时而来,此刻正居高临下站在床边,好整以暇地注视着床榻上明显受了惊的人。

“父、父皇!”祝魏匪夷所思地抬眸望着他,嘴巴张开,完全不知所措。

祝武不说话,甚至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直叫人毛骨悚然。

直到床上人目光退缩,率先败下阵来,二人的僵持才算化解。

震惊过后祝魏已然反应过来。然眼下这情形不便行礼,她只得攥紧被子,干巴巴扯出一个笑,“孩儿失礼!未曾想父皇今日会来此……只是眼下衣不蔽体有失体统,恐难礼数周全。还望您能恕罪!”

“无碍。”祝武挑眉,并未再多为难便利落地转身而去。

祝魏勉强舒口气,但又见到皇帝接下来的举动,那股心惊肉跳的感觉便又来了。

祝武走到了不远处的桌案处,撩开衣摆坐于席上。他懒散地用一手手背托住下颌,自然而然望了过来,“快些起来吧,今日我二人一同用膳。”

祝魏蹙着眉眨了眨眼,“……遵命。”

*

她避无可避,只得尴尬僵硬地在皇帝的目睹下穿衣束发,整理仪容。

殿门敞开,侍女们鱼贯而入,将食物摆放好后又很快退离。

四下阒然。

顶着那种强烈目光,祝魏走起路来难免不自然。靠近后她小心翼翼地坐下,斟酌道:“司吾三年,这东方秀曾与孩儿有些旧交。加上这两年战时我等同在东线战区统筹共事,也算熟络。”

祝武扬眉,静静看她做戏。

“此人本就是父皇慧眼识珠发掘出的良才,他是个多思多虑的性子,先前孩儿许诺帮他一事却转而不见踪影……想来这才会入宫执意求见,与别的事情断然无所联系。”她十分真诚道。

祝武轻嗤一声,语气冷淡,“好端端的,魏儿提这些作甚?汝对面前的珍馐无动于衷,对朕先前所言亦毫不记挂……”

他不轻不重捏了下面前人的脸,微哂,“唯独对昨日之事心心念念,恨不能撇清关系?”

“孩、孩儿岂敢!”祝魏难堪,找补道:“只是昨日一事魏亦始料未及,内心惶恐,唯恐令父皇误会……”

“用膳吧。”祝武打断她的狡辩,当即开始用餐。

祝魏抿唇,只得罢休。

*

虽然睁眼时的情形实在惊悚,但皇帝来此似乎当真只为了与她一同用膳。

用完早膳,祝武便毫不留恋地起身,走到门扉处又停住脚步,侧过身朝她勾了勾手。

祝魏战战兢兢上前。

“……父皇?”她试探着出声。

面前人小心翼翼抬眸望着他,肉眼可见的困惑与不安。祝武心情不错地笑了笑,毫无征兆俯下身抱住她,再无动作。感受到怀中人僵硬战栗,他又松手,转身离开。

殿门开启又闭合。

只留祝魏一头雾水留在原地,久久无言。

……等她当了皇帝、等她当了皇帝!她也要如此可恶地作威作福,狠狠折磨其他人!

*

原本枯燥煎熬的圈禁生活骤然转变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煎熬。

三日期间,皇帝来七次。总是毫无征兆地突然来此,又莫名其妙地离去。威严而疏离,明显并不打算放过她的欺君大罪,可偶尔搞出些颇为狎昵的举动,令人又惊又惧,难以心安。

……可憎至极!

祝魏不止一次思考过该如何刺杀皇帝。只可惜眼下龙困浅滩,她完全被缚住手脚任人宰割。利刃悬于头顶,她觉得难堪,更厌恨这般看不到尽头的窘境。

——绝不能坐以待毙了!

她痛定思痛,遂尝试调动皇帝的恻隐之心,屡屡发动攻势妄图创造契机,以求联络宫外。

五月天气渐热,她湿着身子折腾一夜弄出的风寒,被公羊莲一副汤药草草治好;她划破手臂写了封血书,深刻反省悔不当初,可谓字字珠玑、谦卑万分……

祝武读完了血书。

他不动声色看了眼床榻上刻意装出憔悴病弱、楚楚可怜之人,问:“想靠这些花样逃出去?”

此时不便于明晃晃索求皇帝开恩。她微不可查地辩白:“长夜闻更漏声迢递,往昔迷雾廓清……若鸿蒙初辟,才知予如何辜负了浩荡皇恩,令爱我者心寒。”

“此前孩儿被心中对权位的贪念与罪责暴露的恐惧所驱驰,仿若被蒙蔽了心智一般,不自量力地妄图瞒天过海,行事愚蠢可笑,有负陛下所托,惭愧羞愤,无地自容。”

“言轻而意重。蒙昧之人未敢再生妄念,如今吾上书陈情,只愿陛下得见悔悟之心如斯。”语毕,祝魏当即狼狈地跌下床榻,诚惶诚恐地伏在皇帝脚边跪地俯首。

祝武睥睨着卑微乞怜之人,“抬起头来。”

闻声,祝魏这才依言而动,仰着脸谨小慎微地望着他。

祝武似笑非笑,不为所动。他轻嘲:“连滴泪也未落下,魏儿这真心何在?”

四下骤冷般,祝魏哑口无言。

祝武好整以暇坐在榻上,若有所思地盯着她,“起初分明安分守己,这几日却开始兴风作浪,魏儿像是另有所图啊。既处深宫之中若俎上鱼肉……此番必是欲联络宫外挑起事端了。尔打算找谁合谋?”

“…孩儿冤枉。沮怍难安,唯渴求尽释前嫌。”祝魏如坠冰窟道。

祝武轻嗤一声,冷淡环顾着殿内布置,漫不经心问:“汝一贯疑虑深重,想来必会事先布局、周全筹备,皆列成书。信函藏在何处?”

祝魏心跳如擂,潸然泪下,期期艾艾找补:“父、父皇,孩儿当真没有骗您!此心昭昭,日月可鉴……”

“朕在这里放了三百人。将此处搜个底朝天并非难事,东西你自己呈上来吧。”

祝武威势骇人,皱着眉警告,“没有第二次了。夜朝并未废除前朝酷刑,你若执意作祟……那些疼痛任何人都无法容忍,魏儿,你亦不会例外。”

见面前人小脸惨白,不知是被吓的,还是因傻乎乎失了太多血。他眯了眯眼,勾唇微哂,“再是悔悟也不必残害自身。瞧瞧这副可怜样……浪费了多少精血?”

他喟叹一声,“去吧。”

殿内死寂。

祝魏踉跄起身,怅然若失地走向不远处。时间嘀嗒流逝,她如鲠在喉心乱如麻,蹲下身从那堆书卷中找出了一卷书简,又从中拆出一封尚未封口的信件。

外封并未着墨,内里所言也不会指名道姓——只是能做那些事的人是固定的。只要细读其中安排,接应人的身份不言而喻。

祝武接过信件后并未打开。

证据确凿,先前那乖顺依人、真挚敬仰的言辞姿态便全是虚假伪饰、蓄意蒙骗。他目光阴沉,胸腔怒意翻涌,死死盯着跪地之人,一言不发。

祝魏瑟瑟发抖,垂眸蹙眉,泪水涟涟示弱讨好。眼下辨无可辨,她不敢赌巧言令色会招致的结果,只能忍受煎熬,安安静静等待上位者做出决断。

二人无声对峙良久,抑或这只是皇帝自身的情感与理性I交锋着。

“明日朕会令公羊莲再过来一趟,隔着纱帐为你诊病。气血乃人之根本,身体调养好之前就老实在殿中待着,别再练武了。”祝武拍了拍她的脸,将信递去,平静道:“魏儿,你来撕了它。”

“……遵命。”祝魏又无声落泪。

*

皇帝日理万机,其实很少能抽出时间前来。

然每次过来,却总能轻而易举令祝魏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她仿若与世断绝般不知世间之事,是以不能事先预知皇帝来此时的心情。唯恐祝武因朝事怒,需要她委曲求全抚慰;又担忧皇帝闲逸过头,故意做出些轻佻姿态令她难堪。

那日祝武特意说出污秽言辞,反倒能确定他不会强迫自己——令她焦躁忧心的是这无尽无休的幽禁时间。

滚芥投针,更漏难捱,辗转不得安。如同击倒山岳的灵火,柳木**,烧不了旁物便只能加速烧毁自身。她瞻前顾后难以做出决断,神经质地阴沉咬着手指,若笼中鸟般在方寸天地内踱步。

宫墙之外,腥风血雨弥漫天地。

追名逐利者遭到婉拒又审时度势而退避一旁,耽于情爱者被镜花水月般的承诺轻易诓骗疏远,遥隔千里者等不到指示又困于被频繁指派任务而难以脱身……

纵是远不到树倒猢狲散的地步,但朝堂军中暗波汹涌,局势正在不知不觉间暗自发生着变化。

*

总算处理完今日政务。

祝武颇为疲惫,不打算去戏弄祝魏了。

做到此等地步自然是刻意为之。这逆子胆敢欺君,便该做好承受皇帝惩罚的准备。

只是这的确是他宠爱的孩子,若要当真将人论罪惩处他不忍心。但见到人有恃无恐待在宫里,甚至胆大包天勾引他,他亦不想叫这小孽障好过。

瞧着她提心吊胆的样子,皇帝倒是生出几分顺畅。

祝武甚至发觉了吓唬她的乐趣,见她又惊又惧,或许心里早已恨意滔天、面上只敢柔弱可怜卑微讨好的模样……哈哈,果真有趣、果真叫人爱不忍释!

若说其中真有几分真心——

面对这般美色诱惑,他自然会生出欲念,生理反应何须介怀。只是孰为色I欲、孰为淫I欲,全在于是否做出实际行为,当真要逼她就范。已经直白挑明过了,除非祝魏真想投怀送抱,否则他又何必强迫?

到底是自己爱惜的骨肉,他不欲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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