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时,车上载了三个醉鬼。卓玛阿姨酿的青稞酒度数不是很高,但后劲很足。好在三人酒品都很好,郑辛和罗小城在后座相互靠着睡得安稳,穆还楼窝在副驾,右手肘抵在车门上,撑着头强打精神。
青稞酒醇厚的余香在车厢内浮动。
“没想到这酒……还挺上头。”
喝醉了酒有点口齿不清,一句话说得嘟嘟囔囔,含混的尾音融化在发动机细微的嗡鸣声里。
溪行云余光瞥见他被酒气晕红的眼,那双向来清明的眼睛此刻蒙着层水雾,倒映着窗外的日光。
她收回视线,指尖在方向盘叩了两下:“你也睡会儿吧,不用陪我聊天,这条路我熟。”
穆还楼迟缓地眨了眨眼,喉结滚动几下才挤出一个“好”字。
但他始终没合眼,目光游离在窗外起伏的山峦间,最后悄悄落在溪行云握着方向盘的右手上。
阳光正好,那串朱砂手串被镀上一层金边,红得惊心动魄。
当初迈进寺庙院中时,那道猝不及防撞进他视野的艳色,成了刻入眼底的印记。
农场都是两层高的木楼,没有电梯,郑辛和罗小城酒醒了大半,相互搀扶踉踉跄跄地上了楼,穆还楼却是更醉了,溪行云怕一个人带他会跌下来,只得陪着他在一楼沙发上坐着,等白茵。
溪行云在刷视频,冷白的屏幕光映着她没什么表情的脸,欢快的笑声从扬声器里迸出来,呈现在她冷淡的眉眼里,却莫名变得无趣。
“溪老师。”穆还楼突然开口,声音里还带着醺然的沙哑。
溪行云关上屏幕,看他:“嗯?”
穆还楼其实是下意识叫她,他就是觉得刚刚热闹喧嚣和她无关的样子,让心里不太舒服,思绪被酒精麻痹得有些混乱,许多话涌到了嘴边又被他下意识咽回。
“你……”
未尽的话最终只化作克制的请求:“可以帮我买瓶水吗?”
前台旁边放着一台售卖饮料的冰箱,从沙发走过去不过几步路的距离,溪行云视线往那边一瞟,眼睛里滑过很明显的厌恶,声音依旧平稳:“稍等。”
穆还楼虽然脑子混沌,但还是没有错过她那一瞬间的情绪,不过眼下他也没办法清晰地去分析那些厌恶是因为什么,并且他也没真想喝水,听她说等,就安静地待着,一直等到昏昏欲睡,才有“咚咚咚”的下楼声传来。
白茵步子迈得很急,后面跟着秦霖,两人还顶着午睡后凌乱的鸡窝头。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久等了。”
溪行云说:“没事,去帮穆老师买瓶水吧,他喝多了酒口渴。”
白茵又转身往冰箱走去,一边回头问溪行云:“阿云喝什么?”
秦霖跟在她后边,说:“不用买她的,她不喝冰水。”
白茵很惊讶:“这么养生?”
秦霖说:“嗯,畏寒,从冰箱里拿东西都让她觉得冷。”
白茵暗道这么夸张的,但也没再多说什么。
穆还楼迷迷糊糊地想,至少不是厌恶他啊。
星子悬空时,穆还楼才从混沌中醒来。
桌上摆着的晚餐仍然温热,白茵了解他的生活习性,且向来妥帖。
院子里传来少女清亮的笑声,夹杂着马匹不安分的响鼻。
穆还楼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在浴室镜前慢条斯理地洗漱。洗漱完正准备吃饭,一道清冷的声线顺着门缝溜进来,穆还楼伸向竹筷的手在空中划了个弧线,转而端起餐盘推开了露台的门。
远山轮廓模糊,近处的光景却格外清晰,小院灯火通明,照着溪行云裹在羽绒服里的单薄身影。她双手揣在兜里,倚着木门,面前站着个穿红袍的藏族少女。
“米玛在藏语里是星期二的意思,因为我在那天出生。”少女曾这样解释自己的名字,眼睛亮得像草尖露珠。
她的身世曲折,被拐卖多年后又被家人寻回的母亲,酗酒而亡的父亲。唯有那匹叫玛瑙的小红马,是真正属于她的,能带她驰骋草原,乘着自由的风。
米玛和她的玛瑙,也是这场戏的主角。
她挺长时间没见溪行云了,再加上明天要拍戏,紧张又兴奋,特意来找溪行云聊天。
溪行云抽出手,带着暖意的掌心落在米玛发顶,说,“别担心,明天我会看着你拍戏。”
“真的吗?”米玛雀跃起来。
“嗯,不骗你。”溪行云揉了揉她的头发,“回去吧,早点睡觉。”
“好!”米玛很响地应了一声。
马蹄声远去时,溪行云突然抬头。那一瞬间穆还楼看清了她未来得及收敛的眼神。
像脆冰消融的湖泊,盛着羡慕与寂寥。灯火在她眼底碎成星子,下一刻又迅速隐没在重新筑起的冰层之下。
眨眼的功夫,她又是那个无坚不摧的溪行云。
“穆老师。”她打了个招呼。
“欸,溪老师。”穆还楼条件反射地回复。
还没来得及想好再说什么,就见她笑笑,转身融入月色里,身后长长的影子像拖着看不见的重物,压在她背上。
穆还楼突然想起剧本上的一句台词——有些行囊背得太久,便长成了血肉的一部分,此后步步皆是丈量,路有多长,负累就有多重。
片场设在农场风景最好的地方,远处是高耸的雪山,山腰至山脚是沉默而立的常青树,五色经幡像是撑开的巨大保护伞,乘风欲飞,整个场景恢宏庄严。
溪行云抱着暖手宝,耳边都是惊叹,有人说“这一趟简直就是公费旅游”,有人附和“身心都被净化了”。
溪行云在嘈杂声里昏昏欲睡,直到捕捉到一道少女清脆的笑声,才睁开眼睛振作精神。
米玛今天还是穿着红色藏袍,正在和穆还楼给玛瑙的鬃毛编辫子。
玛瑙被养得很好,鬃毛顺滑光亮,在小姑娘柔软的手指间跳跃,织成漂亮的形状。
穆还楼夸奖:“你好厉害。”
米玛并不扭捏,大大方方笑道:“小溪姐姐也说我厉害。”
“是吗?”
“嗯!”小姑娘眼睛清澈透亮,“她说我这么快乐和自由,就很厉害。”
她还小,不明白这句话具体是什么意思,只是被夸本能觉得开心,穆还楼却懂其中含义。
穆还楼含着浅笑,想,淤泥里开出的花,本来就该如此耀眼。
他弯腰采了野花,别在米玛的辫子里,又给玛瑙也别上几朵,小姑娘看着小红马,笑得越发开心:“小楼哥哥也很厉害!”
穆还楼眼底映着小姑娘历经诸多苦难但依旧无暇的笑,表情温柔得不像话。
秦霖和白茵也在片场,看到这一幕,秦霖感叹:“楼哥好有耐心啊!”
白茵正在翻溪行云给的“零食大礼包”,头也不抬:“哥一直很好的,娱乐圈里的一股清流。”然后摸出一包吃的递给溪行云,“阿云,给。”
溪行云摇头拒绝。
白茵疑惑:“怎么不吃了?”
溪行云笑笑:“戒了。”
溪行云十分专注地看完了整场拍摄,看穆海楼一秒敛尽光华变成陈数,看他耐心引导米玛入戏。
收工之后,穆还楼骑着玛瑙在草地上撒欢,溪行云看着他绕过一个小坡,消失在了视线里,过了几分钟,那道身影从山坡上奔腾而下,夕阳在他背后晕染开来,从一个模糊的光点,由远及近,由虚化到聚焦。
他打马而来,陈数的平凡木讷一点一点褪去,渐渐变得耀眼,变回穆还楼,带着他不轻易显露的意气风发。
他们外在、经历、性格无一相同,但拥有同样柔软干净又有韧性的内核。
穆还楼这个人第一次在溪行云心里具像化,从轻描淡写变得浓墨重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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