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呢?
祝昇已经没什么清晰的印象了。
那个东西第一次发出声音的时候,他还处在一个非常混乱的时期,因此只下意识以为是压力太大产生的短期幻听,也可能是自己终于受不了了,开始不自觉自言自语。
总之,他没有在意。
直到一切平静下来,那个声音依然清晰,也不再满足于在夜深人静时出声,而是用无尽的咆哮与怒吼挤占他的思考空间。
好吧,哪怕是我幻影或是自言自语,也不可能莫名其妙发出毫无理智的野兽一样的咆哮声。
祝昇这样想着,在某个独自一人的时间里,试着在心里默念:你是什么东西?
声音消失了。
就像真正的幻象一旦被怀疑真身就会消散一样,那个声音在他尝试交流后消失了很久很久,久到祝昇以为那真的是自己疲惫至极的幻觉。
直到某一天,他正给自己的远房亲戚下达指令,那个声音突兀地冒了出来,让他差点失态。
[吃……]
“什么?”祝昇一愣。
电话那头慌张了一下,生怕祝昇怪罪自己,“我、我在听,您继续说。”
祝昇沉默半秒,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继续原来的话题。
等到挂了电话,祝昇才开始处理仿佛从自己身体内部传出来的,学语般的声音。
“你是什么?吃什么?”他沉声问道。
声音不答话,机械一般重复着[吃……吃……]。
不是幻听啊。
祝昇想了想,还是关掉了手机上预约心理医生的界面。
从那次之后,那个声音时不时就会出来刷存在感,能够说的话也越来越多。只是依然无法与祝昇进行问答,只是执着地,如同简单的条件反射一般,重复性地念叨几句话。
祝昇早知道了自己体内的东西是什么,只是那东西从未展现过什么威胁,他也懒得因它整天忧虑。
这会儿虽然不知为何能说话了,但也并没有引起祝昇太多的警惕。
那家伙似乎没有什么毁天灭地的功能,伤害不到普通的人类,也就只能,也只会在面对它的同类时有点反应。这与他所知道以及见过,甚至亲手镇压过的其他一样的黑雾形怪物完全不一样。
事情真正发生变化是在那个凌晨。
从落宿在自家企业之一的酒店顶层后,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就萦绕在他心头,甚至无心再处理公事,所有的理智都用在克制自己不要乱砸东西上。
这样不行。祝昇抓抓后脑勺,起身出门。
现在回想起来,也许是那时就已经被体内那个现在叫作[帝王]的家伙影响,否则很难解释,为什么能够那么巧地与当时在视察祝福街分局的潜君之撞在一处。
这块地方没有路灯,是酒店侧面,正好在大门死角的一个角落,唯一的光源就是大堂落地窗内漫过来的暖光。
祝昇甚至没有看清潜君之的脸,只印象眼前的人比自己矮一些,体型更瘦,明明不是很冷的天气,却穿着长衣长裤,立领快要把整个下巴都遮住。
占有他——吃掉他——
谁的声音?
这个念头只在祝昇脑海里停留了一瞬不到,手脱离的大脑的控制,抬起来,往下劈。
面前的男人毫无防备地倒进他的怀里。
吃掉他!吃掉他!!
那声音越来越尖利,连带着轰隆的巨响,祝昇看不见自己的眼前已一片血丝,也没有意识到那巨响是来自他的心跳。
——
“打住。”
潜君之突然出声,祝昇无辜地抬起眼看过去。
“所以,你的意思是,当时差点要□□我,是因为受到了[帝王]的蛊惑?”潜君之面无表情,语气仿佛不是在说自己的事情。
祝昇摸摸鼻子,“准确来说,是差点吃掉你。”
潜君之的眼神一下变得很难以言喻,嘴唇动了动,大概是出于涵养,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那之后呢?再次追过来,也是因为[帝王]?”虽然这么说了,但潜君之眼里明摆着不信。
“那倒不是……也有一点原因吧。”
祝昇摊开手,注视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腕,“那是我第一次感觉不受控制,自然要了解一下你到底是何方神圣。而且,[帝王]也在叫嚣着去追上你。”
“……现在呢,它也在说话吗?”
祝昇抬起头,看了潜君之一会儿,突然笑了,“没有。它很早就不说话了。”
潜君之双眼一眯,“什么意思。”
“那天在总部,和你交手,差点毁了总部之后,它就再没动静。”
潜君之凝视祝昇的双眼,几乎要透过那双总是带着点不着调的笑意的眼睛,看穿祝昇的真面目。
“……暂且信你这一次。”
最后,潜君之偏过头,“所以,你也不知道[帝王]为什么会说话,也不清楚它何时进化到这个程度的?”
“这样模糊的描述,和你前面的所有表现,似乎都不太相符。”
潜君之没有看祝昇,却牢牢抓住了对方说辞里的漏洞,“你之前的种种行为,可不像是对[野兽]缺乏理解和关注的样子。”
祝昇眨眨眼,“这个嘛,就是下一个交易的事情了。当时我承诺的只是会告诉你,我比你们总部要多知道的那一点东西。”
又是文字游戏。
“你的语文应该挺不错的吧。”潜君之凉凉地评价。
“按潜局你的标准来看,也许是不错吧。”祝昇微笑。
潜君之难得地叹了口气,“所以呢,你的下一个交易又想要什么?”
祝昇有些意外,“哦?我还以为你不会再跟我玩下去,要严刑逼供了呢。”
潜君之几乎是一板一眼地答道:“你已经和我绑在一起了,除非要违逆总部的决定,否则你和我都没有其他退路可走。”
祝昇诡异地沉默一会儿,突然提起另一个话题,“潜局,我很抗拒总部,或者说,我不想成为任何人奴役的对象,这个想必你很清楚了。”
他换了个姿势,上半身往前倾,专注地盯着潜君之的双眼,“那你呢,潜局。作为局长,你足够忠诚吗?”
潜君之一动不动,仿佛凝固的雕塑,即便是小猫冲过他的腿侧,也没有引来一点颤动。
他沉默着。
祝昇又笑起来,“或者,我换个问法吧。我在意很久了……”
“当时在酒店,你身上可没有拘缚环,一枚都没有……这是怎么回事呢?”
他起身,走到潜君之面前单膝跪下,好像是想更方便地逼问潜君之,又好像只是在故意挑衅,“那个时候我很确定,祝福街区域可没有什么值得你解下所有拘缚环的危机。更何况,我记得,拘缚环的解开在总部那边,甚至只是在分局的系统上,都能够监测到。”
“在我出现之前,你解开拘缚环的方式都是直接硬扯——”说到这里,他突然又变脸似的执起潜君之的手腕,“说起来,还好你不是疤痕体质,否则这么多次的折磨,你的手腕怕是已经不能看了。”
潜君之收回手,声音很轻,“假设你差点强//暴我是[帝王]作祟,那之后到现在的各种骚扰,难道也是吗?”
祝昇轻轻一歪头,跳过了这个问题,又诡异地接回了原来的话题,“所以,你其实有不惊动任何监视系统,并且不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取下拘缚环。”
“为什么?有什么事是一定要避开拘缚环做的吗?”
祝昇状似疑惑地询问,“在我戴着拘缚环的期间,其实并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拘缚环并不会影响日常行动才对。为什么呢,潜局?”
潜君之微微垂眸,看向祝昇的脖颈,那里还规规矩矩地套着拘缚环。
这话该我问你才是。他想,体内是[帝王]这种能够直接控制其他[野兽]的存在,又为何会甘愿被自己抗拒的地方控制呢。
他开口,只说:“我不像你,能这么习惯每天戴着个狗链子到处跑。大夏天还要穿长袖立领也真的很热。”
祝昇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潜君之说了两个理由,可这两个都是假的,他却说得理直气壮又自然顺畅,好似他内心真的这样抱怨过。
但他没有戳穿这个双方都清楚的事实,只是调侃道:“你相信吗,你的下属一定都认为,你是那种在最热的天都能制造最冷的空气的人。成天冷着张脸,开口就是软刀子,很难想象你这样的人,还会抱怨夏天太热啊。”
气氛因祝昇这装傻的调侃一下缓解了许多,潜君之用膝盖顶开眼前的祝昇,从缝隙里走出去,头也没低一下地避开脚边小猫的尾巴,“骚扰够了就睡吧,记得控制好这只[野兽],明天总部的人可能会来一趟。”
不知是不是祝昇的错觉,潜君之对他竖起的刺似乎又软了些,有点在幻境里时的那感觉了。
祝昇低头轻笑一声,捞过在地上团成一团的小猫,又随手拎起桌上的[野兽],第一次主动在潜君之回房间前,自己先离开了客厅。
潜君之站在原地目送祝昇离去。
很突然的,但也许也并不意外,他想起刚刚小猫蹭过他腿侧的触感。那是二十几年来,他第一次如此接近那样脆弱的动物,而没有发生任何可能的意外。
不论祝昇当时做了什么……潜君之闭闭眼,又睁开,体会着身体由内而外久违的宁静。
这一次,大概确实要感谢他了。
潜君之走回房间,手掌碰在门板上的那一刻,头一次感觉到……
原来这个房间是那样冰冷——他本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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