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里没有常年未经打扫的霉味，十分干净整洁，安静的空气里荡着檀香和天窗照下来的阳光的气息。

“我们先走一步，不需要等他们吗？”

他是指那几个人鱼族，昨晚他们的记忆应该是被洛伊克清除了，只种下了恐惧，让他们从此一想起海之泪就会担惊受怕，这是洛伊克的惯用手段。

玖佚斜背着褐色皮革制的单肩斜挎包，上面的金属搭扣上印刻着暮光教廷的太阳星星图。

包里面装了一点干粮、生活用品和一套换洗的衣服，为了便于行动，玖佚没有穿修道服而是穿的自己的灰色亚麻上衣和长裤，然后在外披了一件黑色的斗篷用来遮蔽阳光。

在暮光教廷败落前，他外出很少，但是后来逃亡的日子让他养成了出门带好必需物品的习惯。

洛伊克一如既往穿着华贵的金丝白袍，他扫了眼玖佚的挎包，没说什么，只是往他包里塞了几块紫晶石，接着便在阁楼中央缓步走起来。

剩下的珍贵紫晶石落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他看似随意地丢掷紫晶石，实则是在依照繁复的规则放置，以激活传送阵。

“为什么要浪费时间？他们没什么用处。”

他淡淡道。

“……”

玖佚抽了抽嘴角，没说什么。其实他就随口问问，实际在默默观察传送阵的使用方法，传送阵需要紫晶石，毕竟有可能他以后也需要。

说起来，上辈子这件事洛伊克没几天就处理完回来了，也不知这次有了他的加入会不会导致什么新变故，但愿一切顺利。

阿纳加海岸位于西洲大陆，而夕阳城在东洲，两地相隔上千公里。

玖佚从人鱼族口中得知，阿纳加海岸多数城镇均已封锁，现在只剩不受管辖的自由贸易港适合进入海岸，再下海。

虽然有魔法传送阵这样的东西，但一次也只能传送一到两人，且使用的代价极为高昂，需耗费99颗紫晶石，相当于1980枚金币，而一枚金币已足够普通家庭一个月的花销，人鱼们王库亏空自然消费不起，均是骑马赶路而来。

不过玖佚现在住的老房子里就有一个魔法传送阵，去哪里都很方便。

得益于这样的发明，让贵族和种族间的斗争，从纯粹的战争进化到暗中的掠夺和算计，也催化了战争的残酷，因为越强大的传送阵往往意味着越快速的武力更迭，简而言之，死的人更多了。

传送阵不能单方面传送，玖佚和洛伊克只能先去阿纳加海岸附近拥有传送阵的城邦，然后再去往海岸口。

很可惜这次没有经过玖佚想要寻找的那位巫师所在的城市，不过那点遗憾完全被外出的兴奋所掩盖。

这是他第一次正经跟洛伊克以做正事的理由出门，说不定还可以去结识一些新的朋友，如果洛伊克给他这个机会的话。

“对了大人，您知道阿纳加海岸的污染是怎么回事吗？”

玖佚站在洛伊克身旁，想起昨晚在酒馆听来的消息，问道。

洛伊克侧目瞥了眼玖佚，声音平静道：

“大概是海神死亡造成的吧。”

什么？海神真的死了？

就在玖佚震惊的那一刻，传送阵骤然启动，他试图追问的声音淹没在传送阵启动的轰鸣中。

地面连成一串诡异扭动的红光，似有自主意识，缓慢地形成一个半圆形将他们笼罩。

洛伊克没有回应他，只是攥住玖佚的手臂，避免他被扭曲空间里的洪流带走。

每年因为各种原因死在洪流里的人可不少，甚至有人猜测在传送阵空间里，有一群刺客组织专门弄出来一个诡异的虫洞，目的就是为了拦截一些该死的家伙。

在光明神教的影响下，一切死亡都是有缘由的，不会有人无缘无故死亡，简单来说就是恶一定有恶报。

要说该死的家伙里最该死的，洛伊克肯定毫无争议。

玖佚心想。

因为洛伊克的触碰，他身体有些僵硬，过会儿才放松下来。

意识本该在传送阵的轰鸣中陷入短暂的混沌，但这次他并没有产生上辈子第一次使用传送阵时难受的感觉，平静的几息之间，便抵达了目的地。

红光散去，陌生的驿站出现在眼前，刚落地，玖佚便更加这里的空气比夕阳城更加潮湿沉闷，他喉咙有些发痒，周围陌生的空气让他感到有些不安和排斥。

四周密集的脚步声踩着原木地板，不断向这里聚拢。

“洛伊克大人来了。”

“神使大人！我是阿纳加的钟表匠，您有需要的话……”

“我是糕点坊，可以制作贡品，或者您的教堂需不需要……”

人聚在一起的气味透着整齐划一的污浊，玖佚被挤出迎接洛伊克的人群之外，看着被簇拥的洛伊克，第一次见识这种场面，有些不适应。

人们的恭维声此起彼伏，仿佛无数张贪婪的嘴试图舔舐神明指缝间滴落的福泽。

他观察了一会儿便觉得头疼，便开始回忆上辈子有关洛伊克的罪名。

现在看起来洛伊克并没有计划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那些罪名是哪里来的呢？

海神死亡，造成污染，洛伊克去解决……

玖佚想起上辈子逃亡的时候那些人鱼族对洛伊克的声讨，和现在的情况来看恰恰相反，他们声称，是洛伊克威胁人鱼族不再信奉海神，海神就此消失，据说是死了。

洛伊克身份败露后，曾经做过的事无论好坏都成了洛伊克犯罪的证明，他们认为这个魔鬼为骗取信仰、吞噬灵魂无所不用其极。

但现在玖佚对外界判下的罪名没有丝毫的信任，而且如果洛伊克不是真的神，到底怎么会有本事弑神。

想弄清真相，还是得主动探索才行。

眼看越来越多的人冒出来，多如牛毛。

空气变得拥挤而嘈杂，格格不入的他只能戴上兜帽走到角落里，默默等待被人们朝圣般围起来的洛伊克。

令他安心的阴影将他笼罩，玖佚盯着远处鹤立鸡群、脸上挂着虚伪微笑的男人看了一会儿便收回目光，低头从口袋里拿出海之泪挂坠。

一颗渺小的蓝色珠子，就像把深邃的大海锁进一滴泪中，里面倒映出完整的他自己。

这东西……与其说是洛伊克给他的宝物，倒不如说是禁锢，被处理得很轻盈，却令他感到沉重。

发呆的时候，斜挎在左侧的包像被背后传来的微风带起，轻轻一动，空气中多出一丝若有似无的腥气。

手中的项链温度似乎发生了微弱的变化，玖佚愣了一下，想起洛伊克告诉他海之泪升温意味着有危险临近，心一沉，立刻收起项链。

余光向后方瞥了眼，果不其然看到一只脏兮兮的手。

那只手正在偷偷摸摸扯开他挎包的一角，而手的主人隐在黑暗里，只能分辨出一个佝偻矮小的轮廓。

玖佚眉尾轻挑，不动声色地扣住那只几乎皮包骨的手臂。

那手臂皮肤上粘着黑泥，指关节又红又肿，指甲盖残缺不全，能看见底下翻起的红肉，就算这样也能看出，那是个小孩的手。

哈，一个小孩是什么危险？

玖佚有些疑惑，隐约觉得真正的危险应该不是他，因为手下那脆弱的力气根本无法对他造成什么威胁。

手的主人因他的扣押剧烈颤抖起来，细瘦的胳膊突然力气变得极大，向黑暗里挣扎着逃跑。

玖佚觉得有些不对劲，抬头环顾四周，周围满是巡逻的队伍，以及还在人群中央的洛伊克。

海之泪散发着淡淡的幽光，似警告也似引诱。

……

好奇心终究还是战胜了那微弱的危险，他攥着小小偷的手松了松，然后便转身跟着那个小偷一起进入黑暗之中。

紧接着，他脚下踩空，一阵强烈的失重袭来，光线被黑暗吞噬。

扑通，冰凉的污水四溅。

玖佚和小偷一起砸进了下水管道。

腐臭的腥味浸入身体，对气味敏感的玖佚瞬间胃里翻江倒海，他嘴角猛地一抽。

完了，他包里还装着换洗衣服和干粮呢！

“不要、不要吃我！放手！我的同伴马上就过来了！不想死的话就放开我！”

耳边传来沙哑而又稚嫩的声音，如同幼兽的嘶吼。

哗啦啦——

玖佚憋着气从水里站起来，然后抬手将潜伏在水里的小孩也拉出水面。

金色的瞳孔收缩成竖瞳，也终于让他在昏暗中看清了那个小偷的真面目。

小孩头发如死海带般耷拉在额前，上面沾满了污泥和食物残渣，只能面前看清那黑亮的眼仁和苍白颤抖的嘴唇。

不过真正让玖佚诧异的，是小孩身下的……鱼尾。

小人鱼拼命挣扎着，本该色彩斑斓的鱼尾被脏污染得看不清颜色，仿佛被沥青污浊的贝壳，在水里疯狂扑腾，水花四溅。

“等一下，我没有恶意。”

玖佚躲开肮脏的水珠，拉住小人鱼往水边走，边走边问：

“你是阿纳加海岸的人鱼吗？怎么会在这里？你们发生了什、嘶……”

手臂上传来一阵尖锐刺痛，不用看也知道是小人鱼在拿牙齿撕咬他。

玖佚顿时绷紧了肌肉，拽着人鱼的头发把对方从自己手臂上扯开，然后用利爪扣入湿硬的石墙，脱离污水攀上石台。

他抹了把脸，摸到黏腻的触感后心情糟糕透顶，连带着抓小人鱼的力气都重了一些。

人鱼大概是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是眼前这个血族的对手，又挣扎了一会儿便消停下来。

他没有回答玖佚的问题，只是瞪着黑色的眼仁，盯着玖佚被浸湿了的斜挎包，饥饿的胃发出抗议声，目光却流露出决然赴死之意。

玖佚察觉到人鱼的饥饿，准备低头把包里的东西拿出来的时候，听到小人鱼弱弱地来了一句：

“不要吃我，我的肉不好吃……”

玖佚拿面包的手微微一顿：

呃，我现在也没那么想吃海鲜，怎么这地方对血族的认知从吸血上升到吃人的地步？污蔑，都是污蔑啊……

玖佚轻轻叹了口气，从包里挑出藏在最里面还干净的面包，在小人鱼眼前晃了晃。

“我不吸你的血，别怕，回答我的问题，我就把面包给你作为交换，怎么样？”

“呸！我才不信你的鬼话！”

小人鱼恶狠狠地瞪着玖佚，水珠顺着头发划过他脏兮兮的脸，他吞咽着口水，用强烈的憎恶掩盖内心的挣扎。

玖佚坐在泥泞的石台上，和凶得跟小兽似的人鱼对峙几秒后，率先败下阵来。

他伸手将面包递到人鱼眼前。

反正这面包已经不能吃了，跟着也洛伊克不可能饿肚子。

玖佚思考的时候一边默默观察着小人鱼，小人鱼似乎已经做好了自我抗争。

他一把夺走了面包揣在怀里，然后就想重新钻进污水之中。

玖佚眼疾手快地拉住人鱼的手臂，说：

“这水不干净，把面包弄脏就不能吃了。”

“谁说不能吃的！”

小人鱼似乎红了脸，别过头反驳道。

不过他倒确实没再非着要下水，只是非常不服气地哼哼唧唧，发出一些奇怪的声响。

玖佚下意识盯着小人鱼的尾巴，发现上面许多鳞片都翻了起来，露出里面被下水道污染得灰白的肉，还有一些细小透明的虫子在里面蠕动，如果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背上愈演愈烈的刺痛，像是被什么东西污染了一样，耳边也时不时传来诡异的嗡鸣，令玖佚不得不重新将注意力放到四周。

这里的水果然有问题……所以，真正的危险是这里的水？

周围一片昏暗，两侧的水道看不见尽头，腐臭味不断。

口袋里的海之泪越发滚烫，他即刻做出判断，将小人鱼从水里彻底拉上岸。

小人鱼瘦弱的身体猛地一颤，显然被吓到了，用尾巴护住自己的身体，十分熟练地蜷缩起来护住关键部位，看起来平时没少遭受暴力。

“不要、不要吃我，不要吃我，吃我，我好饿，肉，要肉，要吃，这个可以吃的，可以的……”

他声音颠三倒四，玖佚听不明白，只能主动问道：

“还有其他人鱼吗，你们是不是遭遇了污染？”

他就是有这个怀疑，才冒险跟着这个小偷下来的，然而他刚回头，却发现上岸后的小人鱼眼仁突然开始扩散，几乎占满了全部眼睛。

“我没有！我绝不会告诉你！那些事都跟我没关系！！！”

小人鱼声嘶力竭地抗拒道，纤瘦**的尾巴疯狂扑腾着，像菜板上的做最后挣扎的鱼，身上时不时抖落蠕虫，落到水里化作看不见的黑影悄然四散。

玖佚仔细观察着小人鱼的状态，这才发现这只人鱼的尾鳍是残缺的，透明灰色的左半边被切割成四五瓣，无力地随着尾巴甩来甩去。

他说的到底是什么事？

玖佚听了小人鱼的话心一沉。

哗啦——

又一道清脆的水声在前方拐角处响起，阴冷的风裹挟着海洋特有的腥味从前方吹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一股钻心的寒意凭空出现，周围变得更加昏暗，诡谲的墨色逐渐侵蚀下水道最后的光亮。

水流声忽地消失了，海水味却越发咸腥。

风声变得空洞深邃，掺杂着不知何种生物的耳语，低沉却刺耳，像狂风刮过巨石，成为这死寂中唯一的声音。

玖佚听到身旁窸窸窣窣的动静，转头便看到一旁的人鱼已经收起尾巴，化作两条笔直纤细的腿，上面布满发白的伤口。

随着冷风不断袭来，人鱼疯狂颤抖着蜷缩到泥墙的死角，死死咬住下唇，尖锐的牙齿几乎要把嘴唇咬破。

这回不用海之泪，玖佚的第六感也开始发出强烈警告。

玖佚竖瞳收缩，在浓烟般的黑暗里只剩那双金瞳掺着细微的光亮，观察着四周，大脑在紧迫中飞速运转。

不能躲这里，太容易被发现了……

有了，后方30米处有个排水管道。

玖佚很快锁定那个被铁网拦住的圆孔，确认那里躲得下之后便立即将蜷缩起来的小人鱼抱起来，随即翻身跳入水中，向着后方游去。

“不……现在不可以下水……怪物在水里……不……”

小人鱼反抗不了玖佚，只能躲在他怀里瑟瑟发抖，神魂惊惧地说道。

怪物？人鱼族口中的海怪？但海怪不是在阿纳加吗？

冰冷的污水侵蚀着身体，甚至在让力量快速流失，他只能暂时放弃思考，咬着牙一鼓作气，快速从水里出来，爬上泥墙，借用利爪三两下便拆下铁网。

他先把小人鱼塞了进去，再自己爬了进去，然后重新用铁网拦住洞口。

管道远处的光点令玖佚稍稍松了一口气，然而刚准备带着小人鱼往管道里面爬，身后便传来一声声蠕动物撞击的动静，铁网疯狂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玖佚心里警铃大作。

“快往前爬！”

他催促道，后背却疼得更加厉害了，仿佛被什么腐蚀性极强的溶液狠狠泼在身上。

好疼。

他抽了抽气，眼眶泛红，本能地抬手想检查一下烙印伤口，结果刚伸出手，就摸到了一个滑腻的、尚在蠕动的软体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