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灵力散溢,屋内热风骤起。

岳渐青近乎以为自己将重演一遍被面具人压至跪地的场景,但不过一瞬,雁觉灵便移开视线,收走了灵力。

房里再度陷入沉默。

岳渐青抬眸望去。便是背影,也能看出他此刻极为不耐。

所以这个人,到底想从她这里听到什么?

她按下不忿,努力斟酌,忽而灵机一动。

“渐青所言非虚。若……若少宗主不愿宗门名誉因联姻破除受损,我也可以接受休书……”

——“咔嚓。”

伴着这声脆响,他面前那道竹栏从中断裂。

岳渐青彻底闭了嘴。

势不如人,她一点也不想变成下一道竹栏。

安静重新流动。

很久,雁觉灵道:“我已安排人手去追查绑匪,联姻不会解除,也不会再有不长眼色之人宣扬此事。

“夫人也不必忧虑宗门中人。莲袂不是什么贵人,父亲的妾侍之一罢了,便是曾经执掌中馈,你我之事,她也无权过问。我母亲早逝,除了父亲,夫人在宗里无需向任何人俯首。”

……曾经?

莲夫人被夺权了?

雁觉灵侧过脸来,眉骨逆光化为一道剪影,棱角分明。他语速缓了些,竟给人一种错觉,仿佛那些未尽之意,名为解释。

“中馈之事已由三长老接手,他行事向来谦和,夫人大可安心。至于莲袂,她此生,都不会再见到夫人了。

“还有夫人院子里的人,我着人去查过,非但此次护卫不利,平素也各个贪赃纳贿、相互争斗,没一个干净的,已全数进了法司。”

他顿了顿,像在等什么。

片刻,他深吸一口气,道:“罢了。夫人放宽心,好好养伤。外头还在巡查阵法缺漏,近些时日,莫要随意出门。我……”

——“近些时日,莫要随意出门。”

——“近些时日,莫让二小姐出门受了磕碰。”

他后面说了什么,岳渐青已听不到,只觉老谷主背影在这一刻和他莫名重合。总归是同一群人,想要将人变成花瓶,想要将人束之高阁。

“夫人?”

岳渐青一个哆嗦,倏然回神。不知何时,雁觉灵已走近床边,眼底含着一层寒光。

要命,她怎么在这种时候走神了。

雁觉灵没再靠近,撂下弟子命牌和一块蝉型法器,漠然道:“夫人既然心神疲惫,便继续卧床休养,我调了可靠之人侍奉你养伤。若还有事,可传音唤我。”

他似是彻底没了耐心,最后一句说得缓慢至极。

听话听音,岳渐青明白。他言下之意,无非是“无事别找他,有事也别找他”。

她扫一眼陌生法器,柔顺应是:“我知道了,不会再给少宗主添麻烦。”

雁觉灵沉默半晌,讥诮一笑,掉头离开。白狼朝岳渐青摇摇尾巴,也跟在了他身后。

这古怪灵宠,看来当真为他所养。

两道背影慢吞吞消失在视野间,岳渐青肩膀一垂,倒回床褥。

手腕却忽而一凉。

定睛一瞧,是条白色灵蛇,正往她手腕上攀。

蛇是雌蛇,约有花茎粗细,吐着信子朝她摇尾巴。

怪了,怎么这傣哥城,什么灵兽都爱摇尾巴?

不过蛇这般小,大概不曾筑基,或许连识海也未开。她伸出精神力试着一探,果然是只幼崽,脑袋空空,灵力也空空,让她想起少年时同母亲救的一条凡蛇。

既然它选了她,就留下吧。

她再也不会让那些任人宰割的过去,重演在她们身上。

*

三更天,明镜宗驻地灯火通明。

雁觉灵自战报中抬眸,眉目倏然一凛,凝神沉入识海。

烟尘四起,黑云燎原。

低矮沙丘和小型雅丹各不成群,三三两两嵌进夜色,活似几个人头从戈壁底下伸出来。天际线上矗立一座黑石山,岩浆在石缝间隙呼吸出一抹妖诡锈红。

硫磺味裹着热风,凿进每一块沙砾。但这味道却愈来愈稀薄,风传来一种崭新气息,像空气混着冰茬灌进肺叶。

烟尘与云团发出轻微颤动,辽远夜幕外渐渐响起冰裂声,极细微,似乎来自封冻地壳深处。须臾,如光束穿越林间般,开始有冰屑糅着雪粒刺透烟云,坠入无人戈壁。

玄袍人便自那束雪带中翩然落于沙丘。

下一瞬,沙丘之下烈焰起。一线火龙伸出爪牙,直袭玄袍人面门。

不同于昨晚提人溃逃那番狼狈,玄袍人今夜姿态灵巧,轻而易举避开火龙,甚至随手将它雕成一条冻龙。

“少宗主果有大将风范,八风不动,想必少夫人灵府封冻一事对西南战局可能造成的影响,尽在少宗主掌控之中。哦——”玄袍人尾音恶意一挑,“还是说,少夫人还不曾告知少宗主这件事?”

戈壁陡然震动。

雁觉灵于沙丘后显露身形,鬓发散落在风中,瞳仁间流着一抹妖冶锈红。衣襟大敞,锈色纹理如同匀称血痕,攀于胸口每寸脉络。

他音色低哑:“说清楚。”

这副形容让玄袍人话音凝塞,少顷才再度开口。

“雁少宗主将曼塔雨林视为御魔屏障,可若有朝一日魔气大涨,反将满林荒兽噬为异兽,整座雨林化为魔林,少宗主又当如何?人若是染了魔,可当真药石无医了。

“巧得很,在下刚好新得了个法子,能将灵府与识海短暂封冻,虽不治本,但能将魔毒防上一时,不也算解了雁少宗主燃眉之急?”

“恰巧,在下又得了只染魔的小东西,少夫人便试了试……”

还没说完,烈焰已一鞭卷上去:“你拿无辜之人试魔?!”

较之沙丘火龙,这一鞭可谓威力浩大。玄袍人仓促闪身,避过大半,仍被鞭梢火舌燎上脖颈。

新一鞭眼见又至,玄袍人避无可避,索性立于原地,冷声道:“少宗主怎知少夫人不是自愿?”

这一声立竿见影,已成大网的火龙原地溃散。

雁觉灵掀起眼皮,死死盯住玄袍人:“自愿?……你?”

后两字极轻,玄袍人没听清,却也不在意:“没错,少宗主若是不信,大可回去探查一番。也让在下开开眼,看看大名鼎鼎的十八岁金丹,能不能化解在下给少夫人灵府留下的冰封禁制?”

雁觉灵语气愈发阴森:“凡人之身无识海庇佑,灵府能承受几次修士探查?”

玄袍人:“旁人探查她受不得,在下的探查,却未必。少宗主覆上我这丝灵识,自可保少夫人安然无恙。”

玄袍人留下一丝灵识,如到来之时一般,披上雪带,回返夜幕深处。

很远,还能听见那喑哑之声桀桀大笑:“在下还有一笔生意,等少宗主验过了货,再来同少宗主谈。”

雁觉灵闭目须臾,深吸一口气,一把火烧掉那丝灵识,将神识抽离。

识海再无一人。

火山依然无声,锈红密网攀附其上,纹路间却沾着几片雪粒,随即,跃出几丝不为人知的澄澈火红。

*

一阵热风卷过竹楼,有人一把推开房门,脚步却在门口停住。

屋里没点灯。

这是驻地正院,但因着雁觉灵下了结界,那些忙于军务的喧嚣人声与灯火都被夜色隔离。岳渐青仅能影影绰绰看到一道人影,像墙一样堵在门口。

她从床上探出身子,去点床头小灯:“是少宗主吗?我……”

没有灵力,她向来无法黑夜视物,又对房子不熟,没估量准距离,一个错手,跟灯一起栽了下去。

但意料之外,疼痛没有发生。

墙疾冲而来,将她连人带被接住。火系灵力拂过她额前,在空气中打了个哨响,视野骤亮。神经还没来得及向大脑发出预警,一只手虚虚覆下来,将那些刺目光源挡在她视线之外。

身体重新陷入柔软床铺,雁觉灵声音在头顶响起:“刺眼睛,等下再看。”

……前倨后恭。

岳渐青心底冷笑,面上却依然一脉柔弱。

“少宗主深夜前来,是有要事?还是……那匪徒有了消息?”

雁觉灵沉默不语,良久,收回手。

岳渐青睁开眼。

他脸色淡漠如旧,语调也平铺直叙:“你很关心他的下落?”

岳渐青:“那样一个人,不亲眼看他被捉住,总是有几分不安的。”

雁觉灵移开眸子,眼睫颤动几下,忽地低低笑了。

这笑声与那些带着嘲讽意味的笑截然不同,危险远超晌午。岳渐青浑身汗毛都炸开了,下意识后退。

雁觉灵倏然抬眸,嗓音低沉,如同耳语。

“夫人怕我?”

岳渐青定了定神,摇摇头。

“那夫人可有话同我说?”

岳渐青微微睁大眼睛,摆出一张无辜面孔,同他茫然相望。

他骤然倾身,逼近岳渐青。

这人个子太高,能将灯火悉数挡在身后。面孔便彻底隐进阴影,看不清神情几何。

“既如此,得罪了。”

不待她反应过来,他手掌再度覆上她双眼,动作极快。一阵温热夏风拂过眉心,熟悉得像某种错觉。

一触即离。

他直起身,手背上青筋一条条绽出,战意暴涨得如有实质,甚至吹动了衣摆,范围却都精确控制在他身周,不曾靠近岳渐青半寸。

一丝不解划过她脑海,但不过蜻蜓点水,很快被抛之脑后。

她柔声问:“少宗主究竟为何前来?”

雁觉灵抬眸,深深望了她一眼。

不知为何,被他这么一望,那些故作娇柔的腔调忽然就这么卡在了她嗓子里。

“无事。我还有军务,夫人休息吧。”

他转身踏出房门,背影从窗口缓缓消失。

岳渐青在床沿蜷缩须臾,晃晃脑袋,静下心神,沉入识海。

雪光明亮,融于冰原。

她走近冰河,撩开领口,对着冰面一照。

一道鲜红灼痕横于颈侧,气息霸道刚猛,疼得她想噬人。

她抚平领口,唤了声箜篌,音色清冷,语气端正。

下一秒,冰面倒影身形拔高,淡青大氅迅速转为深重玄色。

岳渐青戴好面具,嗓音喑哑,意味深长。

“走吧,该是我们去谈生意的时候了。”

——世间居然有法子能御魔于识海之外,这样一块肥肉,她不信有哪个沽名钓誉的世家少主会放过。

阿娘,再等一等女儿。

从明镜宗脱身之机,就在这一两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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