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听澜刚踏过门上石阶,却遥遥望见冉青禾又折返回来,她站在巷口,脚步踌躇,嘴唇翕动,眉毛时而生动地皱起,时而舒展,像是在自己和自己吵架一般。
的确如此。
冉青禾只刚刚到了巷口,又半道停住了脚步,她觉得自己实在是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地去安慰那个小正经,莫名其妙地与他吵了一通,甚至莫名其妙地负气出走。
他们不过是因天海谷和前尘镜偶然同路之人,她又是在以什么身份去安慰他,他是戒律堂的人,他们立场本就不同,连“朋友”这两个字,都显得自作多情。
她一路走,一路在心底唾弃自己,无缘无故地多管闲事。
楼云崖、楼弈这些人,与他楼听澜休戚相关,但和她冉青禾,连半分关系也无。
他是高高在上的戒律堂首席弟子,生在修真界,长在修真界,和她这种凡界悟道来的本就是两类人,她又为什么要去在意他的想法。想到这里,她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终于,她像是说服了自己,连脚步也走得快了些。正抬步间,头顶忽地投下一个阴影,一袭白衣横在她的面前,堵住了她的去路。
楼听澜率先开口,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抱歉,刚才我情绪不好,说话不知分寸……”
冉青禾不等他说完,便轻飘飘地打断了他的话:“没关系。”
她甚至刻意弯了弯嘴角,眼底带着划清界限的疏离。
楼听澜道歉的话被堵了回去,他正想再寻些话缓和两人间的气氛,她却已经将眼神迅速从他脸上移开,落在了他身后的亓风身上,喊道:
“亓风,你慢腾腾地拖什么呢?”语气轻快,同与他说话的平淡对比鲜明。
冉青禾轻易地将之前的不愉快揭过,于他而言,本该是件好事,但他心口却像是堵了什么东西,弄得不上不下。
亓风微微张口,对她主动招呼自己还不十分适应,但又立即笑开:“蓝草姑娘,请稍等我片刻。”
他疾步跑向巷脚,半盏茶的功夫又急匆匆地跑了回来,手里攥着个刚做好的糖画,笑意盈盈地递给她:“我知道蓝草姑娘原本是凡界中人,应当会喜欢这个。我来的路上看到不少姑娘在那里排着队,想来口味应当不错。”
冉青禾嘴上拒绝说不爱吃甜的,但手却诚实地从亓风手中接过。
她举起糖画朝半空中仔细端详,而后问道:“这画的什么?”怎么奇形怪状的。
亓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很难猜吗?是飞燕草。”
冉青禾迫不及待地咬下一口,麦芽糖很快融化在口腔,她含糊地说道:“能看出个形状吧,不过味道……一般般。”
亓风也顺着她的话道:“为了找六长老,我几乎把全城都走了一遍,我刚巧看到城西还有一家,要不再试一试那家的口味?”
两人你来我往,气氛融洽,仿佛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任旁人怎么也插不进去。
楼听澜一个人落在后头,盯着两人并肩而行的背影,心头的异样再次翻涌起来,又被他生生压下。
他与冉青禾之间,关系本该就是如此,他想道。
*
从修真界下到凡人界,不过是顺流而行,轻而易举。但若是由凡人界回到修真界,却需历经跋涉,渡过两界交界——凡人谷。
这也是为什么,从凡界悟道的修士,大多都会安定在凡人谷中修行。其一是因为它的地理位置,其二,则是因为凡界悟道修士大都境界不高,无法通过五大宗门近乎严苛的宗门考核,所以,留在凡人谷成了大多数人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偶尔,谷地之中也会出现一个奇迹。比如,冉青禾。
她仅仅在凡人谷不过两年,便已经顺利筑基,甚至通过了界内第一大宗门青霄宗的宗门考核。如此种种,一时成了谷地内茶余饭后的谈资,甚是不少修士也暗地比较起来,凭什么冉青禾能做到 ,他们便不能。
这幽暗的心思,在资源匮乏的凡人谷中,更是被放大到了极致。谷内灵气稀薄,每一点能助益修行的资源都显得弥足珍贵。强者掠夺,弱者哀嚎,境界高者欺压低阶修士,在这里,早已是司空见惯的常事。
三人刚行至谷口,便目睹了几名修士将一名修士团团围住,言辞刻薄:“灵力低成这样,还在这修炼什么?还不赶紧滚回你的凡人界,真是平白糟蹋这谷中灵气。”
冉青禾目不斜视地走过,亓风看她态度冷淡,也随她一起路过,不闻不问。
唯独楼听澜停下脚步,上前制止:“界内修士,禁止私斗。”
几人探不出他境界深浅,以为他是刚自凡人界悟道而来,一听这话,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不禁笑得前仰后合。
为首的一名青衣修士,名叫魏临,年岁看上去已近五十,应当是在这凡人谷中修炼了不少年头。
他将长剑搭在楼听澜的肩头,挑衅一笑:“新来的,在这凡人谷,强就是规矩,懂吗?”
楼听澜双指轻描淡写地夹住剑尖,不知是从哪来的几分火气:“我说过,界内修士禁止私斗。”
“你算什么东西?”魏临不以为意,试图抽回长剑,可剑身竟被楼听澜轻易控住,纹丝不动,他脸色顿时青白交加。
“戒律堂,楼听澜。”
魏临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转身对身后的几位同伙道:“你们几个,听说过这个什么什么堂吗?哪里的野门野派,怕不是你自创的?”
众人哄笑起来。
楼听澜眼皮未抬,干脆利落地将长剑掰断,断刃在他灵力驱使下,“锵”地一声,死死钉在路旁的一块青石之上。
楼听澜不予理会,转身欲走,视线余光里,冉青禾和亓风几乎已要消失在前方拐角。
“拦住他!”魏临恼羞成怒,示意身旁的修士上前,然而几人只刚靠近他身侧半米,便被灵力震开,摔得七零八落,魏临不死心扑上,却被轻易被拂开,肩膀险险擦过巨石上的锋利断刃。
一股寒意瞬间窜上魏临脊背。只差一点,他这条胳膊就废了!
但能在凡人谷混迹这么多年的,必然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硬的不行,就来软的。他立即起身跪地,涕泪横流:“仙君留步,小的知错了,求仙君收留,魏临愿意誓死追随。”
见楼听澜没有再出手的意图,魏临瞅准时机,一把拽住他的袍角开始哭诉起来:“仙君有所不知,谷地灵气稀薄,生存艰难,我也是不得已,才这样的,仙君心善,若是收了我,我以后定当洗心革面。”
弱的怕强的,强的怕横的,横的又怕不要脸的。
魏临没有伤他的意图,若是任由他拽着,拖着他走,不免有失体面,但若是不走,前方冉青禾与亓风又早早地将他落在了后面。
“我并不缺什么属下,也谈不上什么追随。”他冷声拒绝道。
可魏临却拿捏道,开始撒泼打滚起来:“若是不能追随仙君,我便只能老死在这凡人谷了。与其落得那样的结局,不如仙君现在一剑给我个痛快。”
楼听澜见前方两人已经走得见不着人影儿,索性直接盘腿坐下,开始闭眼打坐,就这么与魏临干耗着。
魏临目瞪口呆,迟疑地拽了拽他的袖子,他却依旧岿然不动。
两人正僵持不下间,一声银铃贴地而响。
楼听澜倏然睁眼,眼底掠过一丝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微光。
冉青禾不知何时已去而复返,长鞭一挥,卷起楼听澜身旁的魏临,猛地将他掼向身后的巨石之上,那截钉在石上的断刃“噗嗤”一声,将其手臂瞬间洞穿,鲜血汩汩涌出。
“他不管你这般泼皮无赖,但我可不是什么好性子。”
楼听澜起身,声音带着一丝和缓:“你回来了。”
冉青禾古怪地瞥他一眼,并未答话。
奇怪,明明这小正经什么表情也没有,她怎么就感觉他好像在高兴。
但这念头一闪即逝,与她有何干系?她转身便走。亓风对楼听澜投去一个略带歉意的眼神,快步跟上。
“冉青禾!”身后传来魏临咬牙切齿的嘶吼。
冉青禾脚步一顿,却仍旧不管不顾。
魏临威胁喊道:“你自己耗光谷内灵气进入青霄,怎么,就不管我们凡人谷其他人的死活了”,他狠心将手臂从断刃上拔出,死死按住伤口,倒抽着冷气,“旁人你不管,你师父呢?那个老头可没几年活头了。”
眨眼之间,冉青禾从数十米外飞身而来,极快地掠过楼听澜身侧,顺势抽出静心剑,寒光一闪,剑刃已横在魏临的脖子上,挑衅一笑:“你今天若是想要死在这里,尽管再说一句试试。”
楼听澜闪过一瞬错愕,但这错愕却是因为,冉青禾如此轻易地便将他的“静心”拔出。
静心剑是楼云崖赠他的剑,算得上是他的本命剑,为何却在她手中如此听话。
来不及细想,他上前制止道:“不要为了不值得的人再犯下过错。”
残害修士,远比炸毁灵脉的罪名更甚。冉青禾却没有理会,剑锋又递进一分,直到陷入魏临的血肉中,才在他颤颤巍巍的求饶声撤离。
而后又看都不看,随意将静心丢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
楼听澜也不恼,嘴角若有似无地勾了起来,她还在生气,总比对他视若无睹要来得好些。
但这个想法只刚刚冒出个头,便被他掐灭在萌芽中,他手动按下嘴角,抬手召回静心,施了个除尘术,将剑身擦得一尘不染,才入了鞘。
魏临捂着鲜血淋漓的脖颈,死死瞪着她的背影,心底咒骂不止:疯子,真是疯子。
但面上,他又不敢显露半分,生怕那煞星再一回头,出剑抹了他的脖子。
三人走出不远,冉青禾再度停步,声音听不出情绪:“我要去见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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