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止双手捏拳,把她架起来,而后轻轻托着她的后脑勺,让她背靠梅树坐下。
禅因抓着他的袖子,眼中雾气朦胧,流光潋滟,像一只等着被主人爱抚的小狗,痴痴地等着他的回应,半晌,只听他微不可闻的回应:
“沈渡。”
*
禅因一遍遍念着那个名字,沈渡,沈渡,沈渡。
可她等的那个人,却一直没有来。
东止给了她一本书,上面有祀叶文字和汉文的对照表,她一个个凑着认,有时他也会教她读。他的声音清灵悠远,明明只是几个字从口中念出,却让人想到大风天,碧草原,彩旗纷纷,神使站在祭坛间吟诵一首首民谣的场景。
就这么比对着,她倒也认识了不少字,一个个拼凑着,一本书也能读个半懂。
祀叶藏在雪山脚下,冬季漫长而寂寞,白昼短而黯淡,屋里时常点着灯,烧着炉子。炉子放置在窗边,有风一吹,热气便朝着屋里散开,整个屋里便暖洋洋的。禅因畏寒,便搬了一张小书案放在炉子边,杵着头在案上识字。她看着看着,脑子里便浮现东止温书时的样子,整个人坐的笔直,左手长长地搁在桌上,手腕有力地微微弯曲,指尖压住纸张,右手时而行云流水地翻页,时而轻扣书案,有轻轻的敲击声,一声又一声,像是鼓声一般,每一下,她都听得清楚。
不自觉地,她学着他的动作,一下又一下,手指关节轻轻扣动,心里的铃铛也欢快地摇动着,一声又一声,冷冷的小小的快乐。
东止从窗外走过,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雕花的窗里,烛光摇曳,时而明亮时而黯淡,水炉里的热气快要将一切融化,小小的姑娘,故作正经地坐着,拙劣地模仿他的习惯,时而低低地笑出声来。
心里的什么地方似乎被戳了一个洞,本不该存在的奇异情愫慢慢爬上来,他的心弦慢慢地但却持续地颤抖着。他的指尖突然抖动了一下,有些茫然、却又懊悔地皱了皱眉,于是又换上常常地神情,若无其事地走进去,却又难以克制地走到她身边,低声问:
“在看什么?可能理解?”
禅因的双颊突然红起来,两只小手立刻翻飞,书册立刻被合上。傻傻的姑娘,以为合上了内容便不会露馅,壮着胆子道:“没什么,随便看看,认认字而已。”
神使瘦且高,视线越过她仓促的伪装,只见书案上一本小小的书,赫然写着——《牡丹亭》。他眼睫轻颤,欲言又止,手掌藏在宽大的袍子里握紧又松开,半晌,问:“你看到哪里了?”
禅因双颊绯红,脑中闪过那段“生就个书生,恰恰生生抱咱去眠。”,踟蹰片刻,只能道:“我不解。”
东止意味深长看她片刻,缓缓道:“你且给我,我给你换一本吧。”
禅因微微侧过身,东止长臂一伸,便把书收到了袖子里,又给了她一本《三字经》,方才道:“我有些事要处理,会离开几天。”
禅因依旧低着头,点了点头。他悄悄捏了捏怀中的书,便转身离开了。
*
东止走的第三日,禅因照例在书房中习字。她曾想办法去过阿木山,可是这神阁,东止走了后,她便看不到任何一个人,想问也没处问,却不想,这一日等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阿因。”熟悉的声音,禅因抬头,便看到不知道何时,身前已经站了一个绿衣男子。明明是大冷天,他却倒好,手中拿了一把扇子,深绿色的丝绸衣裳,是中原的样式,墨色的发,浓淡相宜的五官,似笑非笑的桃花眼,微微上挑的眉,瘦鼻薄唇。禅因微微蹙眉,是他,那夜站在她窗外的男子,她不喜他,玩弄她于股掌之间,如今更是莫名其妙地出现,叫她如此暧昧。
或许她曾经是最喜**的女子,现下却厌恶这一切。
“你到底是谁?”
他轻笑一声:“抱歉让你久等了,现下方是时机。”他在她面前坐下:“你大可以放心信任我,我叫程玄青,是中原在祀叶的督使。倒是我让你问的问题,你可问了?”
“你问这个问题做什么?”
他微微附身,极具压迫感地紧紧盯着禅因的眸子,轻声问:“你不是仰慕东止神使吗?阿因。如若喜欢一个人,怎么能不知道他姓甚名谁,怎么能不对他好奇?我不过是想帮你一把,看看,你在他心中,是否足够重要。”
“所以,你知道答案了吗?”
禅因心脏缓缓跳动着,一下又一下,那个属于他的名讳,两个轻飘飘的字眼,在她心间滚来滚去,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让她庆幸的是,他似乎,对她坦诚了。
她低下头害羞地笑:“我……”眼睛不自然地四处张望,似乎在掩藏少女的心事,“我自然是要知道的……我已经知道了,您不用再帮我了。”她又抬头:“不过……阿木山……”
少年打量她一眼,冷冷笑了:“阿因,世间哪有这么好的事,既要又要,要从别人这里得到什么,必然要付出什么,这样简单的道理,你可明白?”
禅因心中一惊,复又喃喃:“我听不明白您的意思……”
程玄青伸出手,懒懒地搁在桌上,却是一个隐隐透露着压迫的姿势。
“你究竟为何要去阿木山?”
禅因心中直打鼓,她不知对方究竟是敌是友,和东止又是什么关系,只能硬着头皮道:“自然是……女孩子那些心事……听说阿木山上有许多情死鬼,我心中有好些问题,便想去问问。”
对方沉沉一笑:“你既然是这般心思,我自然会帮你一把。不过,不诚实的人,会在阿木山受到惩罚。”
禅因不由惊起一身冷汗,但也只能强装镇定:“你何时带我去?”
他微微眯眼,一丝不可觉察的冷意在眼中转瞬即逝:“今日。至于名字的事……”
禅因站起来,道:“你先带我去,我知道他的名字怎么写,却不识得如何念,我若到了,我便写给你看。”
*
阿木山下,程玄青愣愣地看着木禅因抛给他的纸条,展开一看,却见雪白的纸张上赫然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字:“蠢蛋。”他愣了片刻,却是轻笑了一声,把纸团收进袖子里。
禅因慢慢地往山上爬。阿木山是先祖发源之地,水草丰美,绿意盎然,即便是冬日,依旧随处可见苍翠的绿。再往远处望,便是雪山屹立在日光下,金辉为雪白渡边,黑白闪烁,庄严却又秀美。
她一路爬,一路看,依稀可见曾经举行过情祭的场面。有些角落秀美异常,近处有树木挺拔繁茂,远处有落日雪山夕照,便成了很多人殉情的场所。若是仔细观察,还能发现爱侣们在死前共同生活的痕迹。
世俗反对的爱情,百般挣扎而被束缚的爱的花朵,自由昂扬地开在山野间。一切在这里回到最初,爱侣们在死前共同躲避整个世界,两个人相互依偎着,以山为床,以夜为被,自由自在,纯真原始地相爱,世界里再也没有任何人,更不会有任何阻碍,茫茫天地间,只有爱人温暖宽容的怀抱,这样勇敢的爱,却最终悲壮地以死句读,一切壮烈都最终归于寂静无声。
禅因找不到母亲在哪殉情的。便只能漫无目的地游荡。走了一次又一次,还是在一颗树前兜圈,似乎绕进了迷宫里,怎么也绕不出来。原来这便是情死树,她走向那棵树,多么粗壮宽厚的枝干,冬日的叶子已经落尽了,那一根根枝桠孤零零地劈开苍白的天幕,零零星星飘扬的彩带早已在风中枯萎,一根根变得破碎凄凉。禅因懵懵懂懂间,忍不住向树干伸手,抚摸它久经沧桑的外皮,听她诉说这千千万万年的爱意和悲凉。
她的耳边仿佛再次听到东止悠远的声音唱着《鲁般鲁饶》,她听到诗歌里的殉情的女子声声呼唤她,殉情亡魂们一齐吹奏起凄婉哀怆的口弦,每一个调子都深深共鸣着禅因的心灵。她的意识开始模糊,眼中开始涌出热泪。
女子和男子们手牵着手向她走来,头上戴着金花,手里牵着银花,唱着笑着,问她:“快来,快来呀!可还是有什么放不下的人?我们在这边快活又自在,快来!”
禅因似乎不能控制自己,眼中热泪涟涟,便朝着他们走去,一回头,却仿佛听见有人叫她,她隔着远远的雾气往外看,是他。
*
大风天把帐篷吹得响,东止把祭祀的法器全都收起来,喝了一口热茶。
犹豫了片刻,终于坐下来,从怀里掏出那本《牡丹亭》。他读书杂,上次读这书只剩下幼时留下的一点粗浅的印象,那时并不读得懂,大了便开始对男女情谊觉得羞愧,也不愿意读,但是见禅因读了,却又想起她曾经偶然提过想去阿木山,再一想到她时常若有若无的情态,便觉得有些不对劲,至少自己读了没问题,才能放心让她读。
翻来扉页,只见这么几行题词: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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