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人偶

池青怔愣住,下意识撑着手臂从床上起身,嘴唇微微翕张,模样看起来很惊讶。

如果是别人,指不定被吓得屁滚尿流甚至还会从床上摔得一屁股墩。

只有池青会将面前的东西视若珍宝,他凑近仔细审看,松懈一口气,还好,幸亏自己没有反应激烈将东西推搡下去,它的脸颊上再也没有多出几条不必有的伤痕。

不过眼下又有另一个问题。

池青虽然昨夜高烧一整晚,但却记忆犹新自己是将东西好生整理完毕后放进柜子里,怎么突然出现在自己的枕边呢?

池青将它亲密无间地搂在怀里思索半晌,腹诽:难不成是昨晚烧迷糊了半夜又爬起来折腾?

此外,他也想不到别的可能性了。

不过他也没工夫去多想,昨晚后背出了一夜的冷汗,身上的衣服全部被汗水浸透,黏腻地粘在皮肤的滋味十分不好受,说不定池青低头细嗅,还能闻到一身的汗水味。

池青立即去洗了一个热水澡,等他从浴室里满身氤氲出来时,终于有勇气肯正视乱成废墟的房间。室内的家具倒满了五颜六色的涂料和刮痕,好似一流美术学院墙壁上肆意的涂鸦,池青废了半天功夫才勉强收拾干净。

中途累得池青又有重新发烧的趋势,他将昨夜带血的衣服从篓子里捡起来准备清洗时,手掌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比较简陋但通体纯黑的塑料盒。

那是昨天从医院出来时池青一并带回来的,他将小猫的骨灰留在那里,唯独携回来的只有这个。

指尖轻轻翻动卡扣,盒子打开后展露出两颗圆滑似弹珠的物件,纯粹黑亮,那是一对散光失焦、活物才有的眼睛。

连着两天池青的精神状态都难以保持高度集中,课堂上老师重复的问题池青都没办法凝神听清,这惹得授课教授很是不满,意有所指般在讲课中途说了好几分钟的纪律问题。

“这次我就不点名道姓了。”教授取下自己鼻梁上的眼镜,捏了捏发酸的眼睑,“下次我会直接划扣学分。”

池青被他凌厉又浑浊的目光投了好几眼,让池青如坐针毡,就连课程结束前老师要求下一次交小组作业时,池青整个人处于浑浑噩噩的情绪中。

四周的同学都在各自寻找成员时,池青才恍然意识到教授布置了任务,这种小组作业是最厌恶的团队任务,并且先前在课上老师明确规定团队成员不允许少于两人,否则作业分数会打得极低,可能会影响成绩。

池青端坐在桌椅上许久,期间始终没有一个人来找他,他嘴唇上的死皮被扯下来,口舌零星尝到淡淡的铁锈味。

他的行为无不突显出焦虑之感,茫然无助之下池青的目光本能地投向认为是“朋友”的谈禹,希望对方能够主动过来询问一二。

池青的视线是很急切热烈的,眼巴巴地望着,可谈禹似乎在跟旁人谈话,并未往池青这边瞥上一眼,冷漠到了视而不见的地步。

明明他们前几天还那般要好,池青说不上心中那股感觉是什么,可能谈不上完完全全的失望,但却又是心凉得发冷。

在这一瞬,池青就算再蠢钝,也可能意识到一个事情,那就是对方可能并非真的将他当朋友。

“池青,发着呆做什么?”黎楠不知何时走至他桌前,白皙如葱段的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你小组成员选定好了吗?如果还没有选好,要不要来我们组呀?”

她璀璨一笑的样子又像上次为他解了围,并且还表露出一脸的风淡云轻,好似并不认为这是什么极大的施舍一般。

池青眼睑微垂,两颊红润,慢吞吞地说:“谢谢。”

因为团队作业下周要交的缘故,时间很是紧迫,黎楠他们一下课就在学校附近的咖啡店里对这次的小组课题内容进行分工。

他们在店内找了一个比较偏僻安静的角落,点完咖啡后就拿出笔电开始记录,黎楠说:“谈禹到时候负责作业演示,我负责PPT制作,其他的几个组员这几天负责收集资料。”

黎楠对工作范围进行划分后,随即一群人开始研究讨论话题,在撇除掉不同课题各项数据的复杂程度后,他们总算是选定一个比较中规中矩的课题。

中途休憩时闲谈不知怎地话题又突然说起十天后黎楠的生日,谈及生日这事儿就必不可免说起礼物。他们这群人并不在意给予礼物时是否惊喜,反而更注重攀比,声势浩大地相互较量,生怕别人比过自己似的。

恰巧此时店员端着咖啡上来了。

新品开业店内在做活动,凡是购买刚上新的咖啡都会赠送贴纸和Q版的小型玩偶,池青并不喜欢咖啡这种苦的东西,所以连带着赠品也并不感兴趣。

可他不感兴趣,有的人倒是饶有兴致,拾起托盘边上的小玩偶用手指转来转去。徐卫先前惹怒黎楠,连着缀在她身后道歉了好几天才总算将人哄好了。

他又恢复往常自满的神情,含笑的视线似有若无地停留在蔫头蔫脑的池青脸上,状若无意对黎楠说道:“这东西还挺逼真。”

黎楠低头啜饮一口咖啡,眉头轻拧,似乎觉得口里的东西微苦,但是又碍于礼仪只好将咽了下去。

听到徐卫的话黎楠嘲弄地一笑,鼻尖骄矜地哼了一声,“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更好的。”

池青隐约感知到对方正在将话题不露痕迹地往他身上带,对方每从嘴里吐出一个字,他焦头烂额到脸上沁出薄薄的一层汗。

旁边有人刻意煽风点火,“是吗?可是我都还不曾见过呢,好池青,能不能让我看看。”

他将池青的名字喊得无比亲昵,仿佛两人格外要好一般,黎楠都没有准确地提起池青的名字,可旁人却都几乎都将矛头全部指向池青。

池青抿了一口苦涩的咖啡,盯着众多投掷过来的视线,喉结滚动,指甲已然快要掐进肉里:“东西都在家里呢。”

可对方听到后不退反进,那张横行惯了的面容流出得逞的笑,好似正等着池青这句话:“可是我听说你住的地方离学校并不远,要不待会儿顺路一道去看看?”

池青两颊的肌肉线条完全绷住了,像是在冷藏室里被冷冻数百遍的肉一般僵硬,他将求助的眼神看向谈禹,可谈禹正好整以暇地喝着咖啡,恍如没有听见。

等到池青手指上的倒刺都被拔出血水来,谈禹好像才察觉到池青的脸色铁青,于是施施然开口:“改天吧,我看池青今天面色并不太好。”

随后他微歪着脑袋,对着池青抬了抬下颌:“池青,你说是吧?”

池青赶紧点了点头。

可对方依旧不依不饶:“你到底是真不舒服——”

他嘴角噙着笑弧度愈发扩大,像是用浓艳的毛笔狠狠往上撇了一笔,“还是东西根本就看不了呀?”

黎楠从手机屏幕里抬起头来:“什么意思?”

男生在徐卫漫不经心的示意下,挑眉说道:“我只是听说,他家那片小区进贼了,据说有很多‘东西’都坏了,惨不忍睹。”他说话的腔调轻慢,并未把此事当成一件大事,“听说你家也因此倒霉,那什么玩意来着——哦,对了,好像是你亲手精心制造的人偶也随之遭了殃呢。”

他完完整整地说完这一段话,池青手里的咖啡掀翻在桌,湿热的液体瞬间流淌至池青的衣袖,洇开一大片深色的污渍。

池青贝齿绷紧,胸前此起彼伏尤甚遭受了亟大的委屈,下一秒他发现黎楠也在看他,纯真可爱的脸上并未呈现出别的情绪,只是询问:“真的吗?”

池青向来不会骗人,他其实隐隐知道不该这么回答,可还是说:“是真的。”

黎楠听到后并没有责备他保管失当,看起来好似不怎么在意,可谈禹余光却捕捉到黎楠对池青的笑开始变得疏离冷淡了。

他微妙地翘了翘唇。

池青起身去了趟卫生间,他正用洗手液清理衣服下摆的脏污时,门再次被人莽撞地一脚踢开了。

池青通过面前干净澄亮的镜面看到徐卫和蒋允,也就是不久前在徐卫的示意下和池青说话的那个男生,面容普通平凡,却长着一身结实的腱子肉。

他的下颔覆盖一层短粗的青茬,倒将他整个形象衬托得万分粗犷,不像学生反而更像是混社会的街头混混。

池青两眼发酸,宛如有人往里面灌了一管子强效硫酸,将他的眼眶也全然腐蚀得十分痛楚,血红万分。

“为什么?”他问。

有时候池青真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没本事的废物,即便始作俑者就站在自己面前,池青也没胆量朝他揍上一拳,反而胆怯地向凶手询问原因。

湿冷的手掌心有潮热的丁点液体冒出来,池青好似并没感知,即便掌心肉被锋钝的指甲挖出一小块血肉也无甚察觉。

“为什么?你现在反倒是问我为什么?”徐卫嫌恶地打量他一眼,就像是要故意往人创口上撒盐般,“那我倒是还要问你,你为什么要出现在黎楠面前,为什么还非得大张旗鼓弄出那份该死的东西显得我们无能,为什么总是出现我面前平白无故碍我的眼?”

徐卫倒打一耙的本事真是厉害,潦草几句就将池青堵得哑口无言,但很明显青年是被他气得心血不畅说不出话来。

“怎么着?是不是特别恨我呀?我告诉你,我这次就是要让你不好受,痛苦,难受到最好这辈子都记住别再招惹我。”

池青手指咯咯作响,他想,可是为什么到头来连他的猫都没放过,池青甚至都还没来得及跟那只猫崽取名字。

所有的场景在脑海里翻滚,气血汹涌浪涛,池青再也忍不住冲上前去想给徐卫来一拳,凭什么他如此痛苦,而加害者却恣意得如此快活。

可池青过于地羸弱,身躯骨骼伶仃得可怜,被蒋允一只手就死命地按在冷硬的墙壁上,他下手不知轻重且怀有明晃晃的恶意,池青后脑勺在他不收敛的力道惯性下撞在坚固的墙面上,疼得池青眼泪瞬间迸出。

池青的脊骨也疼得恍如断裂。

“你会有报应的。”池青呲目欲裂地吐出这样的一句话。

“啪——”

蒋允兜头甩来凌厉一巴掌,将池青脑袋打偏了过去,细腻的脸颊瞬间浮现绯红的掌印,如同涂抹上质地尚佳的脂粉般殷红。

池青的长相颇为秀雅,皮肤瓷白,他浅茸的眼睫毛被泪水沾湿成一团,泪眼涟漪,竟莫名带了几分女性的楚楚可怜,让蒋允一下子觉得心脏好似被轻飘飘的羽毛挠过。

他像是被勾走点滴心魂,居然伸出手指捻起池青的下颌,轻佻无比吹了声口哨,朝着徐卫口不择言:“你别说,他哭成这副模样看起来倒是别有些滋味。”

蒋允鬼迷心窍地凑近了些,似乎想将脸离得更紧些,他嘴里呵出来的那股腥恶的臭气全然吐在池青脸上,“喂,问你件事,你有没有和别人亲过嘴呀?”

他**熏心地偷笑着,池青拼命挣扎,想伸着脖子往旁边闪缩,在对方快要碰到的那刻,徐卫烦躁的声音透了过来:“喂,你不嫌恶心啊,我走了呀。”

蒋允见徐卫真要离开,这才松开擒住池青的双手,临走之前还不忘坏心肠地警告:“这次就先放过你。”

他们走后,池青瘫软倒在冰凉的地面上,空瘪的胃袋宛若有一只手从里往外扯,痉挛不止,那阵反胃的恶心感直往上涌。

池青再也受不住,跪伏在地抽搐般将先前咽下去的液体悉数呕了出来,狼狈不堪。

蒋允在外面浪到很晚才回家,门推开时房间内一片郁色的漆黑,灯未开,大面积黑色的阴影让室内气氛都裹着重重的压抑之感。

厅内的饭桌上还残留着一些冷羹冷菜,以及用过就放着的锅碗,幸亏如今不是溽热的夏季,不会招引一些嗡嗡不断的蚊蝇。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难道你也不想要这个家了吗?”他妈不知是听到动静还是根本未睡,敏锐地捕取到丁点音量就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不管不顾地一通乱骂。

“我不是回来了吗?”蒋允本来还不错的好心情被他一顿责备顿时消弭大半,他烦躁至极懒得应付,径直走进卧室后将门一摔哐得惊天动地,把外面还在啰嗦的声音隔离开来。

蒋允家境不错,从他卧室漂亮潮流的设计和书架上一排排种类不同的昂贵手办便可以看出来,他从小就是被家里人疼爱没有受到一点苦的独生子。

电脑用得是最好的游戏版本,显卡也是挑得最优版本,球鞋更是要穿大牌限量版,至此养成他无所顾忌且毫无耐心的性子。

外面的咒骂声不停歇,中途他妈还接了一个电话,从通话的那一刻起便开始厉声吵闹,后面又逐渐演变成哭嚎:“你回来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晚,每次都是用加班作为借口,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早就看出来你跟身边那女秘书有一腿了,现在这个时间点指不定跟着谁鬼混呢!”

她在外面鬼哭狼嚎,蒋允脸色阴黑如水,格外暴躁地打开游戏,最后干脆将耳麦也一同戴上堵住那滔滔不绝的怨天尤人的哭喊声。

他把游戏声调到最大,近乎快要将蒋允的耳膜都要炸裂,可即便这样也阻挡不了他妈哭天抢地的悲戚声。

烦躁。

明明都盖上耳麦了,怎么还是堵不住她那尖叫发疯的声音,真是活该,变成这种怨天怨地的样子,也难怪他爸要在外面找情人。

他妈絮絮叨叨的声音越来越近,近到恍如是从自己的耳麦发出来的。蒋允狐疑地觉得奇怪,他将耳麦摘下,忽地发现母亲依然伫立在客厅的位置。

本该是很远的距离,按理说蒋允不应该听得那样真切。

是他想多了吗?

蒋允再次打算将耳麦戴上时,这次他听到了脚步声,蒋允原本以为是母亲又不敲门擅自闯进他卧室,顿时烦躁如雷吼道:“你能不能别总进来我房间啊?”

然而当蒋允余光瞟过去时,空无一片,什么都没有。

他的身后只有书架上安置好的一排排的动漫手办,他们都是蒋允用大价钱从各种渠道淘回来的,有鼻子,眼睛,嘴巴,完全就是一个五脏俱全的小人版。

此时这排列整齐的手办,正用着死板凝固的眼仁乌压压地注视着自己,平常甚是喜爱的手办刹那间却莫名有点渗人,特别是头顶惨白的灯光挥洒在它们脸上时,让本就发白的一张张脸更是灰白。

灰白到宛如死人脸。

蒋允只是拢了一下眉,刚收回视线准备继续挪动鼠标玩游戏时,后方出现“啪叽——”一声物件落地的碰撞声。

他游戏屏幕中的人物继续走动,手持枪械冲动精准地朝敌人射击,只分了点心神扫了后面一眼,发现刚才架子上活灵活现的手办不知何时坠地。

蒋允眉心拢起的弧度更深了,可能是被窗户外面的风给刮掉的吧,他懒得管继续玩着游戏,打算等游戏结束了再收拾。

游戏约莫还有两分钟了结,蒋允玩得忘我正兴奋中,手中的突击抢和狙击枪不停换着来,从开始到现在蒋允已经击败了十八个人头。

他躁动的心情总算有所缓解,在收枪时悠哉得意地哼起了调子,他翘着二郎腿,余光陡然不经意间回望后方时,他胸腔的不适猝不及防地滋生蔓延。

刚刚——

那个手办掉落的位置是这里吗?

他怎么觉得好像比先前近了些?

蒋允觉得自己该是困了,中途用冷水洗了个脸,路过客厅时还听到母亲对着手机的唠叨声:“你知不知道,我也是人呀,你这样做,我难道不会疼的吗?我们这么多年的夫妻,你怎么忍得下心的呀?”

蒋允无语。

成日里都是这些话,他听得耳朵都生茧子了。

他回到卧室后将门锁上了,满脸冷漠地将耳麦罩在耳朵里,可是即便如此,他却还是听到那反复唤疼的声音。

“好疼呀——”

“我好疼呀——”

不对。

门这次已经关得死死的,他不应该再听得这样亲切,近到仿佛是从自己的耳廓里长出来似的。

蒋允现在好似觉得周遭古怪得很,他放下鼠标,正欲去检查是怎么一回事时,倏然蒋允眼瞳猛地一缩变成一个豆粒大小的黑点,冷汗从他手心濡湿出来。

因为他从熄灭黑屏的电脑屏幕里看到身后齐齐的手办,用类似芝麻般的黑眼珠慢吞吞统一转动,直勾勾地诡谲恶意望向自己。

“嘻嘻。”

明天再修一下,今天太晚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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