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来客

浴室内灯光苍白灰滞的亮着。

客厅挂钟的指针在黑暗里慢慢划向零点。夜晚死寂。

砰砰砰——

忽的,一阵敲门声响起,在这寂静深夜里显得尤为刺耳,程冥几乎瞬间被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对视被打断,她迅速扭头看向玄关方向,扯过黑色垃圾袋,手臂扫过台面清除了一切可疑物品。

她没有立刻回应,蹑手蹑脚走出卫生间。没一会,敲门声第二次响起。

“小溟,还没睡吧?”

隔着一扇门两道墙,女声像冬夜里的淡淡白雾,顺着门板缝隙钻进来,凉凉的,幽幽的。

熟悉的人声……但谁会叫她小溟?

程冥发现自己确实有些糊涂,一定是因为菌丝抢占了她的脑子。

她谨慎走上前握住门把,不确定地发问:“谁?”

从门镜向外望去,走廊灯光勾勒出一道朦胧轮廓,身材高挑,眉眼出色。

“是我。”

曲赢站在门外。

相比起白天,她换了件外套,单手插在衣兜里,另一只手提着鼓鼓囊囊的购物袋,好像察觉到她在看她,抬手冲猫眼晃了一晃,微笑示意。

“赢赢姐……怎么这么晚来?”程冥心脏在胸口嘭咚,靠着门,感觉自己手心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买了点东西,顺道来看看你。方便进去吗?”

不方便……

程冥低头,借着微弱的光线看见自己狼藉的尊容,发稍还湿着,手上脚上全是细小的伤口,和无数刚刚愈合的疤痕。

她深吸一口气,“赢赢姐,我刚洗完澡,你稍等一下进来,我去卫生间收拾下。”

曲赢含笑回应:“好,那我自便了。”

灯亮起。

十分钟后,程冥穿着珊瑚绒长睡袍,裹得严严实实走出来。

曲赢坐在客厅,挑出了她带给程冥的零食,在茶几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一个照面,转手递给程冥一支雪糕,眉梢挑起笑,“能吃凉的吗?”

姐,离了你谁还把我当小孩……程冥接过手一看,她熟悉的最爱的红枣味,顿时忍俊不禁。

“晚上去哪了?我十点钟的时候来过,你不在。”曲赢手肘搭在沙发边缘,若无其事随口问。

她晚上来过?程冥心里一咯噔,但面上没显。

“江老师请吃饭,我跟她们出去了。”她解释道。

曲赢点点头,没再深究。

“怎么会闹到真菌感染?你这实验这么危险,所里给赔偿了吗?”

她抬手,自然地就要摸上她蓬松的发顶。

程冥下意识一偏头,于是对方指尖擦过她的发稍,没落到实处。一顿,她对上曲赢瞳色深黯的眼睛,两人双双停住。

曲赢确实是来看她的。距离她们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两个多月,期间有一次简短通话,就是程冥住院手术当天。

“呃……”程冥咳嗽一声,摸摸自己脑门,无奈摇头,“大概是操作不当吧,做这行嘛,难免的。”

“赢赢姐呢,怎么今天来研究所了?”她转而问起曲赢的情况。

“还不是上头不做人……”提起这个,曲赢表情就一言难尽,放下手想去摸烟,但留意到对面姑娘直溜溜的目光,她默默收手,沉重叹口气,“你们不是失踪了一个同事?刚闲下来就被抓过来充公了……”

双方就各自近况交谈了几句。

程冥听出她有意无意将话题朝前天晚上的事件引,一无所觉般不动声色略了过去。

这天聊得,程冥心惊胆战。

像回到了上午被审讯的时刻,似乎对方每一个字都别有深意,每一句话都是无言的交锋……平静表面下漩涡暗涌。

而且,面对曲赢这熟人,极大可能没有丝毫恶意、仅仅是在关心自己的熟人,不得不进行一些言不尽意的误导性表达,乃至于说谎……她心理压力更大。

万幸,时间不早了。

曲赢终于起身,拎上袋子,有了告辞的意思。

但在提出离开前,她看向程冥,笑盈盈地:“好了小朋友,还有没有别的事要跟姐姐说,或者,需要姐姐帮忙?”

程冥抬头。

她坐在沙发上,被毛绒绒的睡衣团成一小团,而曲赢略微俯身,因其眼型如柳叶,小幅度垂视下扫时,那尾稍线条锋利,自带一股压迫感——

即便她嘴角噙着亲切的笑。

她似乎在暗示什么……迎着这么双眼睛,程冥心脏咚地轻轻一跳。像浪头打过,温柔的海洋展露出其危险森然的一角。

“嗯……”她歪头,仔细想了想,忽然弯眉笑了,“有!麻烦赢赢姐顺道帮我把垃圾带下去吧,想偷个懒~”

车辆物资出入防御中心没那么方便,日常生活难免比外界多了些限制。譬如垃圾房就只在特定日期定点开放十二小时,从晚上八点到次日早晨八点,要是当晚没来得及丢,只好第二天起早。

曲赢:“……”

于是,这难得来访一回的贵客,来时提了满满当当的食物,走时拎着瘪瘪的、只剩些零碎日用品的购物袋——外加整整三大包垃圾。

出了公寓,将扎好口的垃圾袋丢进桶中,曲赢原地站了会儿,点燃一支烟。

指尖火星明灭,街灯孤独平铺在路上,起了一点风,树枝晃动,吹得路人衣角也晃动。

半会儿,她垂下眼,摁上即时通讯器,接通信号——

“北公寓排查完毕,没有问题。”

……

“看出来了,你确实很怕曲赢。”

倒在床上,程冥忍受着强烈的晕眩乏力,没忍住,嘲讽了某只鱼菌怪一句。

它还算配合,为免露馅,尽力调动所剩无几的力量替她将裸露在外的伤口治好了。结果是,超负荷使用能力,副作用来势汹汹。

虽然听起来有点作呕,但,她们现在确实是同甘共苦……她在分担它的虚弱,它在平衡她的痛感。

它对此淡然回敬道:“你也是。”

程冥:“……”

生病的人情绪是有点受影响。程冥一拳打在棉花上,本来就气血不畅,这会儿憋闷得直想跳下床揍它。

奈何,她眼下的身体真正软得像一团棉花。更何况面对一只无耻的寄生物,除非自残,她根本伤不了它分毫。

只好催促自己闭眼。

并不甚友好地使唤某只鱼菌:“关灯!”

无论如何,先养回些力气才有精神应付后面的事——不管是吵架还是谈判,不管是要继续貌合神离地虚与委蛇,还是,了断。

如今她俩意识体都是如出一辙的疲倦,程冥倒不太担心它会乘虚而入鸠占鹊巢。

灯光暗下。

想来怪物是没有所谓自尊一类的概念,它对宿主的颐指气使见怪不怪,听凭差遣。总归程冥休息好了对它也没坏处。

说起来怪可笑的,因为寄生这一层太过亲密的关系,任她们如何你死我活恨不能除对方以后快,都不得不在虚脱之后偃旗息鼓,彼此依偎着入眠。

只是,程冥眼皮刚刚合上,倏然像被针扎一样弹开,转头向外看去。

短短一秒钟,她竟出了一身冷汗。

她在那一秒,感受到了强烈的注视。

看过克苏鲁风的恐怖片吗?地板上、墙壁上、窗户上、天花板上,每一块平面、每一处突起、每一道缝隙睁开无数双眼睛,如影随形盯着你,无时无刻盯着你,无处不在盯着你……

这就是程冥那一刻的惊悚知觉。

她撑身坐起,发丝翻过她的手蜿蜒出去,酥酥地发痒——她的寄生伙伴也察觉到了异样。

不是它在捣鬼。

她呼吸急促地迅速在屋内扫视一周,目光掠过某一块灰蒙与深暗的交接线时,定住了。

窗户开了半扇。

黑暗里,角落一点红光闪烁。

她闻到了烟草的味道,苦涩,混合淡淡薄荷香。

来客抬起眼,哒,鞋跟碾在贴瓷地面,她上前一步,于是满墙光影变幻。

深褐色的墙纸融合窗纱晕染的线条,像一只血迹干涸的巨大眼睛,倏地眨巴了一下——

“小朋友,学会撒谎了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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