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浮花

工作人员慌慌张张上下打量程冥,一脸的“看不出来啊”。

“啊,这个……”说起来就有点头疼,程冥尽量长话短说解释道,“我情况有点特殊。3岁的时候发了一次高烧,损伤到脑神经,成了植物人,之后一直躺在医疗舱里。有9年时间完全空白。”

这种情况,能维持生命都是奢侈,生长发育自然基本不存在。

而且她因此从小到大体质都比较虚弱,感冒发烧是常态,这大概是为什么她后来真菌感染研究所也对此见怪不怪。至少没人往非意外方向怀疑。

“九年?”

任在场人都见多识广,听到这数字也不由震惊。

植物人能存活这么多年醒过来,没出现脑功能障碍甚至智力水平不减反依旧高出常人,就算在当今科技下,也堪称医学奇迹。

但看看亲属栏里“程染”和“程进”两个如雷贯耳的大名,几人不太明显地互相看了看,默契地缄口了。

没什么大波澜,资格审核结束,所有流程走完,程冥正式成为江德馨研究组的一名助研。

平常人关注的薪资待遇不在程冥考虑之内,最值得高兴的是,她在研究所内部的权限进一步提升。

江德馨特地抽空庆贺她晋升,又请她和她在前实验室比较熟的几个姑娘吃了顿午饭,然后带她熟悉新的实验室和工位。

临分别的时候,其中以黄澄澄“哭”得尤其夸张,“呜呜师姐!师姐你别走,师姐没有你我们可怎么活啊……”

“就数你最皮!”江德馨一人一巴掌拍她们后脑勺上,“好好学习,读个硕博,争取毕业回来直升助研,不就又能一起共事了。”

“那不能。”黄澄澄顿时揣起手,一脸死相,“就算咱能读,等咱回来师姐指不准都副研了……不、铁定副研打底!”

“就是。”旁边姑娘插嘴,“咱收拾收拾直接往师姐名下考比较合理。”

师慈徒孝,江老博士“感动”得一人多赏一巴掌。

程冥无奈笑看着她们插科打诨,眉眼微弯,面上挂着包容的笑,好像也很不舍,心底却涌起一丝古怪的感觉。

这种感觉,其实很早时就隐隐开始了,直到现在,她才切切实实无法忽视——她有点,没办法体会到别人的喜怒哀乐。

她对眼前一切很无趣。可以配合,可以佯装出正常反应,但并不真情实感。

程冥面带微笑地神游,无声无息,心底渗出一点淡淡的惊恐。

寄生物在改变她的神经。

她一直担心怪物某天突然取代她,但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也许,是她会在潜移默化间,一步步变成怪物的模样?

再回神时,电梯直抵113楼,开启一个全新的环境。

程冥跟着江德馨,长廊接长廊,一阵七弯八拐。滴,虹膜扫描后,玻璃自动门推开。

走进了这片封闭区域,程冥才发现真实景象和刚刚在外面看到的不一样——背后那道门是假玻璃,呈现出的门后场景是投影,实际并不透明。

简言之,这地方保密性很高。

两边有多间实验室,看起来和外面也没什么两样,但开启其中一间,头顶照明设备十分微弱。她们按生物安全一级实验室要求穿戴好防护衣物,通过风淋室摸黑进入最里间,视野更加昏暗。

是暗室。

“这段路是给你适应时间的,以及提醒你记得,不要带任何照明的、甚至反光设备进来。”江德馨一边走一边解释。

尽头豁然开朗。在她们眼前,一个个巨大仿佛水族馆里饲养热带鱼的密闭玻璃箱体,错落陈放,泛着幽幽荧光。

走近了,那蓝色的微光挨挨挤挤,像尘埃集成团、星云漂浮在宇宙,浮浮沉沉于透明水体里。

令人恍惚误入了浩瀚星海。

“浪生浮花藻菌,你早就知道了。”江德馨轻敲了一下玻璃,介绍道。

于是,受到震荡的藻菌随波逐流,略微加快了速度在水中起舞,拖曳着令人眼花缭乱的璀璨光尾,迷离而美丽。

忽然就叫人理解了,何为“浪生浮花”。

程冥当然知道。

她在母亲的手稿里看到了,她和程进能跻身研究所奠基者开创者行列,就是因为发现了这种藻菌。

可这种藻菌究竟起着什么作用呢?

程冥不知道。

但她实在很想知道。

她总隐隐觉得,这或许,会与她双亲的失踪有关。

所以,当那天她被安排到销毁废弃实验材料,发现其中一个标签竟标着浪生浮花藻菌的学名缩写,她歪头看看正在启动状态的高温高压灭菌仪器,又扫一眼斜方监控器,侧身,将自己的耳钉沿排气孔道投了进去。

仪器故障嗡鸣。她戴上手套仔细检查,于“不经意间”碰掉了那只小瓶,再退到一旁,拨打电话上报维修。

全程操作都合理合规。

即便随后她私自将灭活到一半的菌瓶带到了一间空置实验室,也是在佩上防护设施后才进行观察。

只是,她想起母亲在手稿里零星的记录,这种菌似乎对动物活细胞有特殊反应,犹豫片刻,她到一旁扎破手指,取了0.5ml血液。

这就是所谓不算意外的意外。这就是她对曲赢所说的“一个小实验”。

事实证明前人经验不可尽信。她没得到太多有用信息,反而赔了夫人又折兵。

“暂时没太多需要你做的,看看前面的资料熟悉一下你的新‘同事’们,每天记录它们的生长状态……嗯,这几缸刚换过,估计要长一个多月,快到K值了你叫我,我带你学一下怎么分缸。有时候还会有部门来采购,你就负责上传系统,做好交接和记录。”

程冥仔细听着,一一记下。

该交代的交代完,江德馨忙着回去带实习生,快到门口了,又调转回来提醒一句:“别在这里边呆太久啊,休息室就在隔壁。”

她下意识问了句为什么,对方神秘一笑:“玩过恐怖游戏吗?呆久了,会掉san值。”

程冥正在琢磨这背后深意,又听她敬爱的江老师笑呵呵地:“开个玩笑。”

她:“……”您太有活力了。

实际是为身体安全着想。虽然经过特制材料密封隔绝,但毕竟是曾经直接浸泡在核废水里的生物,难免担心有微量辐射渗漏。

“感觉熟悉吗?”江德馨走后,程冥用一种说不明的戏谑语气询问体内某只寄生物。

房间昏暗空旷,幽蓝藻状菌徐徐漫游在她四周,她像站在深海,窥探这颗星球绝无仅有的最神秘角隅。

她无法确定这只鱼菌怪的具体来历。

那些材料此前究竟经过什么实验,当时瓶中是否有其他生物,甚至,她是不是像王琦一样早已被悄无声息寄生、直至有朝一日彻底取代,那次接触到的物质只是诱发……她难以判断。

老实说,稍微开开脑洞,她觉得后一种概率不小——她先被鱼怪寄生,但不知为何没能立即发挥出活性,直到被藻菌二次寄生唤醒。

小溟:“感觉很好吃。”

它好像听不懂人话。

只顾催促程冥道:“你该给我觅食了。”

程冥:“……”

索性问不出什么,她不再理会。

轻柔取出胸口项链,凝视着这枚因光线不同易了色的贝壳。满室滢滢流荧,海洋真菌簇拥里,它美丽恍惚得像一场幻梦。

她至今想不起来五年前那个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步入大学前最后一个生日,程进提早从研究所下班,买了蛋糕,做了一桌子菜。

程染很晚才回来,她几乎以为妈妈忘了,直到她进门拿出海贝吊坠,才知道程染是为她准备了这份特别的礼物,但因为来往不同省市的手续管控更加严格,去取的路上耽误了行程。

茶几很矮,她蹲坐在沙发前的脚踏凳上许愿。

她已经长大了,但程染依旧习惯蹲下将她抱进怀里。程进站在她们身后,弯腰轻拍她们的肩膀。

她在家人环绕中笑得开怀,奶油糕体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甜腻香气。

呼地一吹,火光摇曳。

蜡烛熄灭。

他们的面孔也像蜡油融化,和记忆里的家模糊成恐怖陌生的一团。

再苏醒,她没有妈妈,没有爸爸,没有家了。

后面的事情,都是曲赢转述给她的。

她被侦查部巡逻小队发现昏倒在距海不足两公里的地方,程染程进都不见了。

出入关闸有他们的虹膜扫描记录。

谁也不知道,那一天那样晚,两位教授带着刚满十六岁的女儿,利用自己的权限进入临海禁区,究竟想要做什么。

他们人间蒸发,她在重症监护室躺了四十七天,直到辐射指数清零,她被允许回归正常生活。

不幸中的万幸,身体没有太大损伤,连凋损的头发都经过她五年努力养了回来,万幸中的不幸……白养了。

程冥久久注视藻菌映照下的海贝,时间的感知也被磨损。

终于,离你又近了一步……妈妈。

她想。

窒息与孤独,如同潜伏于黑暗的魔鬼,如影随形缠绕上她的咽喉。在这寂静无声中尤甚。

难怪守则里要求不要呆太久,未必没有为了心理健康着想的原因。

但瞥一眼温顺垂在贴在她脸颊的“发丝”,想到这具身体同时寄寓着另一个灵魂——尽管不知怪物谈不谈得上灵魂,程冥又不禁生出些难以言喻的微妙情绪。

尽管她恐惧着憎恶着无时无刻不想甩掉它,但偶尔有些时候有那么一秒钟……她会觉得,有它陪伴,似乎也不错。

在某鱼菌坚持不懈追问“什么时候给我觅食”的声音里,程冥收起了吊坠。

……

江德馨下楼时,接到了一通电话。

看看开头299的标注,她接通,耐心等待指示。

“你的新助研怎么样?”

那是一个成熟的女声,年龄和江德馨约莫不相上下,但给人感觉更知性温柔。

“我把浪生浮花藻菌交给她了,她很感兴趣。”

“嗯。”女声声线虽柔和,语调却是自带上位者的威严难亲近。不过这淡漠一声后,她又补充一句,“别太拘着她。”

“好的。”江德馨其实有点诧异。

她觉得有些难以形容对方的语气。怎么说呢,像对待后辈。或者更准确,仿佛,那是她女儿……但以这位的年纪,应该不可能有这样一个后辈。何况她对程冥的身世再心知肚明不过。

而且下一秒,对方漠然的态度就让她打消了这荒唐念头——

“也别太惯着她。假如影响到实验进度,不必保她。”

……

午夜十二点,早已结束一天工作的程冥又回到了研究所。

自从有了这寄生伙伴,她就像养了一只难缠的猫咪,不是在为对方的口粮奔波,就是在收拾对方带来的残局,没有一刻能闲下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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