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日出,吃过烧烤,一群学生就打算下山回家了。
男生帮忙收帐篷,女生收拾烧烤架和餐盘垃圾。
余辛收拾好背包后戴上手套将草地上的塑料袋和可乐罐捡到大垃圾袋里。
正当她要夹起最后几个空薯片袋时,身边忽然伸过来一只干净的大手。
余辛侧头看过去,邱阳冲她笑,一口整齐的白牙在阳光下有些晃眼。
“我来帮你吧。”他说。
余辛收回目光,不着痕迹的躲过他的手,“不了,我快收拾完了。”
邱阳顿了下,收回自己的手,他想说什么,但什么都没说出来,就像一口气哽在喉咙口,噎得他不上不下。
他在原地站了会,最后还是走了。
“你为什么拒绝他帮忙?”不死问。
余辛没回答祂,反问,“你似乎对人类的行为很好奇?”
更准确的说,是对余辛的行为很好奇。
“毕竟我们是共生体。”祂回答,过了会,追问:“所以你为什么拒绝他的帮助?”
余辛夹起最后一个垃圾,拖着大垃圾袋走到人少的地方,问:“我为什么要接受他的帮助?”
不死沉思了一会,说:“在我的观察里,你们人类社会中男性承担了更多的劳动,并且趋向保护女性,避免女性受到伤害,而女性也默许男性的行为,这是你们的社会默认的劳动与责任的分配不是吗?”
祂观察到有一个余辛的同龄女性在靠近烧烤架想要帮忙时,被一个男性挡住,并强硬让她回到座位上,说,“女生离这远点,受伤了可没药给你擦。”
那个女性回到了座位上。
在拆帐篷中,有个帐篷不稳要倒向一侧,一个男性护住了女性,而女性也顺势躲到他身后。
不死并不理解这种行为,但祂可以猜出这个行为背后的意义。
即,男性保护女性是人类社会默认的准则,即便这种行为限制一些女性的成长。
余辛沉默。
她在原地站了很久,却不知道该怎么跟一个天外来客解释这个现象。
最终,她只能说,“我没有足够的阅历和足够有深度的思想来评判这件事,但你所看见的不是全部,你不能把在一个小圈子里观察到的现象套用在整个人类社会里,这对一些正在努力改变现状的人是一种不公。”
“你的意思是,我的说法不对。”
“不全对。”
不死并不理解,祂换了一个话题,“你还没说你不接受帮助的原因,你是你所说的正在改变现状的人吗?”
余辛否认,“我没有那么伟大,我只是认为,如果他将我的垃圾袋接过去,捡起了最后一个垃圾。那我之前的一切劳动都将被否认,所有人都会认为他代替了我的劳动。”
“新奇的想法。”祂评价。
“并不新奇,只是你还不够了解人类。”
余辛结束这个无意义的话题,拎着垃圾袋走回人群。
下山的过程很顺利,班里租的客车已经停在山下,余辛等到所有人都上车后才进去。
车里只剩下最前面的双人座,孙老师和一群学生坐在最后面的长排说话,这个双人座也就变成了单人座。
余辛坐到靠窗的位置上,把背包放到另一个座位。
孙老师站起来数了一遍人,确定没缺人后才让司机开走。
离开前,余辛隔着车窗最后看了一眼那座被阳光笼罩的山峰。
那里埋着三条人命。
其中一条,是她的。
客车缓缓发动,带着一串灰蓝的尾气朝逆着人流的方向离去。
……
客车在校门口停下,余辛背着书包第一个下车,她站在对面的马路边,没有走。
过了会,一辆黑色汽车停在她身前。
车窗缓缓降下,一张四十岁出头的脸出现在窗口,那是一张美艳的,还未完全老去的,带着□□风韵的脸蛋。
女人用下巴点点前面,示意她上副驾驶座。
余辛垂下眼睑,向旁边挪了一步,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上去。
司机坐在驾驶座上,四平八稳的把着方向盘。
没有人说话。
直到一个身材纤细穿着白半袖牛仔裙的身影出现。
司机下车拉开后座的车门。
女人堆起满面笑容,朝她招手,“过来坐啊书瑶,你可不知道你爸离了你啊,那真是睡都睡不消停,就怕你出什么意外!”
梁书瑶扯扯嘴角,将背包随手扔在座位里,镶了金链的表皮砸到了女人裸露的大腿,浮起一道红痕,女人依旧笑着,连挪一下的动作都没有。
“有你在,他还能睡不着觉?你不就干这个的?”梁书瑶笑着坐进车里,双手抱臂,两条光洁的大腿交叉叠放在一起。
她的视线甚至都不在女人身上,只是看着前面的车窗,随口说了一句话。
司机没有出声,他将车门关上,避免她的同学听见两人的谈话。
余辛在沉默。
从七岁她在楼梯上摔到头破血流开始,她就一直在沉默。
在这个家庭里,反抗是没有用的,哭泣是多余的,怜悯和帮助是不可能的。
她深知这一点。
女人好像没听见这句侮辱意味十足的话,仍堆着笑说起别的话题,梁书瑶低头玩手机,时而应一声,大多时候都当没听见。
汽车载着三人离开校门口,朝着鹿鸣区的富人区开去。
余辛听着后面的声音,头抵在玻璃窗上,眼睛看向窗外。
和客车相比,这辆小汽车有些矮,她所看见的风景也被局限在这个高度,窗外只有同一高度的汽车,飞扬的尘土混着尾气,还有街边垃圾堆里腐烂的动物尸骨。
“你在难过。”祂说。
余辛不想回应他,也没法回应他。
“或许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能感受到你的情绪。”祂自问自答,“因为你的心脏长在我的身体里。”
“你在难过,我也在难过。”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我希望你可以开心一点。”
余辛忽然觉得,有一只怪物同伴似乎也不是很糟糕的事。
世界上会有另一个“人”因为你的难过而难过。
这本身,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
-
第二天是周一,学校照常开学。
余辛在明亮宽敞的餐厅吃过早饭后,背上书包坐在椅子上等梁书瑶。
她必须和她一起上下学,以彰显梁家的“和睦”。
梁书瑶闹了很多次,但梁丰山为了维持表面的和睦一直没有同意。在联邦,和睦的家庭会为商人带来更多利益。
梁书瑶卷好头发,画上淡妆,穿上裁剪合身的制服,拎着手工定制的真皮书包,姗姗走下楼梯。
她看起来就像乖巧精致的富家女。
余辛移开目光,从椅子上站起身,跟在她后面走出门廊。
汽车已经在门口等她们。
余辛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正要上车。
忽然,一直忽视她的梁书瑶出声:“你,站住。”
余辛转头看向她。
“以后你骑那个上学。”她指着院子角落,表情倨傲。
余辛看过去,那是一辆自行车,一辆看起来还不错的自行车。
“便宜你了,寄生虫。”梁书瑶嫌恶的瞥了眼她,转身弯腰上车。
余辛沉默地看着崭新的自行车,若有所思。
小汽车开走,只留下尾气。
梁书瑶坐在后座,视线对着后视镜,她看见那个削瘦的身影站在华丽的铁门下,穿着土得要命的过膝裙校服,背着几十块钱的双肩包,与这个装修精致的别墅格格不入。
却看不见丝毫怯懦。
她恨极了她这副模样。
凭什么,一个小三的女儿,可以活得光明正大。
她不允许。
绝不允许。
司机抬眼,从后视镜里看见那张扭曲的面孔,半晌后,他移开目光。
……
余辛骑着那辆崭新的昂贵的自行车在马路上穿行。
这是她第一次自己上下学。
春日的风吹在她的脸上,被绿化带净化过的空气吸入肺腔,弯月山,触手,眼球,人命……这些阴郁的情绪都在迎面吹来的风里化成飞烟,被轻易吹散。
距离上课还有十分钟,她把自行车停在后操场的车位里。
“你很开心。”不死说。
“嗯,很开心。“余辛回答他,顿了一下,又说:“但也不是那么开心。”
“为什么?”
余辛看着锁好的自行车,它的表面泛着光亮的白漆,座椅下的车架用着新型复合材料,坚韧牢固,造型也区别于一般的自行车,单看外型就能预测到它的价格有多昂贵。
她看了一会,回答,“因为它不属于我。”
车子不属于她,自由也不属于她。
-
教室里已经坐满了人,学生们几人聚成一堆,叽叽喳喳讨论着昨天的露营,还有一部分人在为疯玩的假期买单。
余辛从后门走进教室,进去的第一个位置就是她的座位。
没人注意到有人进来。
前面的同学在和同桌说笑,后面的同学在补作业,她的同桌去了别的位置,与一群同学聚在一起说话。
余辛放下书包,正要坐下。
教室里忽然有人叫了她的名字。
“余辛!”
她愣了下,转头朝那边看去。
是邱阳。
他站在众人的中间,被一群同学簇拥,那张俊朗的面容带着笑,两颗虎牙在笑容里若隐若现,他逆着光,冲她招手,阳光勾勒出金边,将他与其他人区分开。
在一众藏着自卑与敏感的高中生里,他的自信开朗出众到耀眼。
吵闹的班级在这一声呼喊里瞬间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两人身上。
余辛僵在原地。
她扶着桌子的双手不自觉地用力,身体绷紧,防备着这些陌生的,打量的,评估的视线。
在她的世界里,每一束向她投来的目光都是恶意的,揣测的,只有没人注意到她,才能让她安心。
而现在所有人都在看她。
邱阳没有受到影响,他早已习惯了聚焦在他身上的各种目光。
他走到余辛的桌边,笑着问,“昨天吃的好吗?下次聚会一起啊。”
余辛垂眼,回答,“不了,我平时还要上补课班。”
这只是借口,她不想和邱阳有太多来往,他太引人注目了。
邱阳没有被她的拒绝挡住,他继续说,“那等你有空的,我带你去滑冰啊?”
余辛移开目光,抬头看了眼黑板上的挂表,说,“再说吧,快上课了,你不回去吗?”
正巧老师夹着课本走进来,邱阳看了一眼,只能结束话题,“等下课再聊啊。”
四周的目光随着他的离开而散去,余辛回到了自己的安全区。
但有一个目光,久久的凝视着她的后背。
余辛看过去,看到了意料之中的那张脸。
梁书瑶。
她的目光冰冷厌恶,像在看一只侵犯了自己领地的蛆虫。
余辛平淡的收回目光。
她记得上一次梁书瑶这么看她,还是七岁她被接到梁家。
然后她被推下了楼梯,碎玻璃划开她的皮肤,扎进她的头皮,让她头破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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