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上巳节前日,秦宣宣布要在祭祖前携亲眷到西湖踏春。沈终夜作为殿前司公事,自然是要率兵随行,保护宗室的安全。韩世渝这次也在伴驾名单之中,大抵是秦宣有意为之,以示朝廷对变法新党的器重。
三月三日清晨,御用龙舟驶入西湖,百余艘载着随行人员的画舫继而鱼贯而入,沿岸商贾棹起轻舟,将各色酒食、造物、妆饰、莳花连绵不绝地送入龙舟之中,自有源源不断的赏钱从重帘锦幕中递出。
龙舟途径之处,两侧画船环绕,上有歌舞、杂剧、散乐、百戏各色表演,令人目不暇接,侥幸入了皇家的眼,便有厚赏奉上。
过了晌午,龙舟在湖东南停泊,秦宣与太后一行驾临聚景园。这千余号人下榻园中,防务自是要紧的,甫一入园,沈终夜便集合了诸班直,布置好各处防务。
他自己则在园内巡逻,御园颇大,湖岸遍植垂柳,簇簇新绿掩映着古台芳榭,莺啼声时时入耳,仿佛连心跳都轻快起来。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他身后响起,沈终夜转过身,瞧见一名拱卫司的守卫,气喘嘘嘘地跑到他面前,哑声道,
“大帅,岸边有艘小船,船上一女子来报,说是有军情要向大帅通传。”
沈终夜心下一凛,问道,“可有凭据?”
守卫递来一张空白宣纸,右下角落的正是沈终夜的私印。
“跟我走,”几乎是在瞥见私印的一瞬,沈终夜拔腿就往园外冲去。
二人来到园外的水口,在守卫的指引下,沈终夜停在了一艘乌篷船前,不待他开口问话,那船舱中伸出一只纤纤素手,掌中攥着一叠纸条,沈终夜当即登上船头,接过纸条,也不道谢,只说,
“你走罢。”
他跳上岸边,那船家缓缓摇动了船桨,小船向湖心退去。
沈终夜看了眼守卫,低声道,“你也该归位了。”
等守卫走远了,他才小心翼翼地展开纸条,纸上字迹十分娟秀——
“城中各大瓦子、妓馆都未见到捧日军,恐有异动。”
沈终夜回忆起了船上所见,两岸游人中似乎也没有捧日军的踪影。
他掏出火折子将纸点燃,待烧得差不多了,再丢进水里。
沈终夜深吸了一口气,好在皇家游幸【1】,一向不禁民船抵近,不然这消息都递不到他手上。
他回到聚景园门口,又招呼那守卫靠近,他急促地说,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低头一揖,“骠下陈遗山。”
“陈遗山,你听好了,有两件事吩咐你,”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兽形玉钮,“这是我的官印,你拿着它去见提举皇城司吕彦章,就说军情紧急,让他卖我个人情,替我暂时接管聚景园的防务。”
陈遗山有些木讷地点了点头。
“前面一件事办好之后,你去给同置制兵吏条例韩世渝递个纸条,就说在我回来之前,别让圣上离开这里。”沈终夜拍了拍陈遗山的肩膀,“这两件事办好了,我会上奏官家,给你升职。”
殿前司诸班直名义上是殿帅的部属,实际却是帝王亲随,不必对他唯命是从。这个陈遗山愿意替他传话,他也只有赌一赌,赌他能够替自己办事。
能进诸班直的,都是三衙里拔尖的人,陈遗山虽然憨了些,办事倒也不马虎,作别了沈终夜,他便去找了吕彦章手下的司卒,使了些银子,那人才肯替他通传。
彼时吕彦章正伴驾左右,接到司卒传讯,才寻了个借口离开。陈遗山给吕彦章行了个大礼,接着就把沈终夜托付他的事说了。
吕彦章沉吟片刻,开口道,“替他看顾一二,倒是可以。不过他擅离职守,咱家也未必瞒得住。若是官家点名要见他,或是时辰到了摆驾回宫,我也只有从实招来。”
“多谢吕公事。”
陈遗山知道目的达到了,连忙再拜顿首。
辞别了吕彦章,他又找了个熟稔的祗应去给韩世渝捎信,那侍女灵机一动,干脆在上茶用的茶盘里给各位大人都放上一条手巾,只是唯独韩世渝的那条手巾里写了字。
瀛春堂内,诸位重臣与翰林院学士们侍坐在侧,茶盘端上去的时候,众人正吟诗作画,游戏笔墨,以娱圣心。
韩世渝接过手巾,展开了不到一半,又悄然合上了。此时众臣正忙着以今日的游赏为题,作应制诗词。他志不在此,本打算草敷衍了事,沈终夜要他拖时间,他只好把看家的本事拿出来了。
前世他是家中幼子,一向备受宠溺,捅了天大的篓子都有家姊和兄长们顶着,以至于养成了纨绔的毛病。彼时他结交了一帮富贵闲人,成日聚在一处舞文弄墨、放歌纵酒,自比魏晋狂士,其实不过是附庸风雅。
他们这群人旁的不成,倒是都会些雕虫小技,有的长于金石解读,有的工于泼墨丹青,而韩世渝最擅长的是书法,他的行书有二王的风骨,又兼得米体的意趣,每每出手,都能博得赞誉。
他还未落笔,其他官员已经纷纷将诗词呈了上去,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秦宣终于不耐烦地问道,“易之,怎么还没好?”
韩世渝笑道,“官家只管欣赏诸位大人的佳作,待官家过目完了,我这边也就得了。”
秦宣挑了挑眉,“好吧,就再容你些时间,要是写不出来可得认罚。”
秦宣将呈上来的诗词一一过了目,众臣多半写的都写的是小令,词品清丽的不在少数,不过也无甚新意。他用朱笔圈了两首佳作,眼看韩世渝终于搁了笔,便催促着内侍将他的墨宝也递上来。
他接过韩世渝的笔墨,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一笔流利漂亮的行书,灵动中带着狂狷之气,说是当世名家也不为过。细看词句,上半阙鲜花着锦,下半阙沉郁哀痛,甚是不合规矩。
秦宣面上不露喜怒,只是将澄心堂纸抛给童业,“童都知,你给大伙念念。”
童业细声细气地念道,
“柳岸闻莺低语,醉中花影翩跹。
千呼万唤启重帘,金簪压鬓,素手弄琴弦。
暮去狂歌痛饮,朝来葬送华年。
梦驭归雁入中原,江山胜处,倚泪更无言。”
秦宣垂眸道,“诸位卿家怎么看这首词?”
“这未免也太煞风景了,”周照之皱眉道。
金文焕附和道,“可不是嘛,官家难得带着亲眷出游,怎好为一己之私,败了众人游兴。”
在他之后,许多官员也异口同声地指责起了韩世渝。
“的确不合时宜,还有一个字脱了平仄,”苏抱朴缓缓道,“不过,这首描绘年华虚掷的临江仙,倒也可为我等警醒一二。”
韩世渝到底是他的门生,这等无关政见的问题,他还是愿意拉他一把。
秦宣不置可否,目光转向韩世渝,“易之,你自己说,作这首词是何用意?”
韩世渝颔首道,“禀官家,这首拙作写的是在下年少时的一个梦境。梦里蹉跎一生,直道两鬓如霜,方才幡然醒悟,然而逝者不可追,悔之已晚矣。”
这首临江仙,字字句句皆出自他对前世的回忆,从年少荒唐不知事,到国破家亡遗恨终生,仿佛只在俯仰之间。繁华过眼空,难酬壮志,沦为笑柄,只余无限唏嘘。
个中滋味,难以分说,付与纸端,也不过是只鳞片爪。
但愿它的不合时宜,能为沈终夜拖到足够的时间。
然而秦宣的反应出乎韩世渝的预料,他沉吟片刻,肃声道,“苏参政说得对,耽于享乐,值得警醒,就擢易之这篇为头名吧。”
韩世渝怔愣了一瞬,随后了然,秦宣择他做头名,何尝不是在重申他始终与变法新党站在一起的立场。
这是要敲打众臣。
沈终夜迟迟未归,韩世渝只好硬着头皮与秦宣搭腔,
“官家,既然我拔得头筹,可否讨个彩头?”
“说吧,”秦宣挑了挑眉,显然对他讨要赏赐很是意外。
“臣下想请官家与各位赏脸,玩一局射覆。”
秦宣一脸的莫名,“这也算是彩头?”
韩世渝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既是我败了诸位的游兴,合该由我来弥补。”
【1】游幸:指帝王或后妃出行巡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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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西湖踏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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