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羊入虎口。”景恒肃说。
“西敏的人敢来咱们的地盘?真是活久了,什么妖魔鬼怪都能见着了。”景惟青嗤笑。
最该关心这场婚事的景颂毓却是现场反应最小的,几乎神游天地,她从未见过西敏地方的人,更遑论西敏世子,反正不管是泥猪癞狗,还是天下一等的人物,现在都已经成了定局。
景颂毓收敛目光,不再多想,也不想过多地折磨自己。
·
翌日,景府的丫鬟们梳洗完毕后,接出仪门。
第一波信使就已经亲临府上,信使说永临亲王已经辞别了东宫,要一道前来。
景守菏只得应着、守着。
等永临亲王落了轿子,引着入了修治堂。
“大喜、大喜。”永临亲王说着封了百金,还亲自相赠许多精贵华美的物事,“陛下朝事繁重,不能亲临府上,特托我前来恭贺。”
永临亲王是当今皇叔,也是宁王宁礼仁登基之后,唯一一位能够独善至今的亲王。
“陛下,真的知道他在做什么吗?”景守菏对永临亲王没有任何承望,一时无话。
“守菏,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他问出这番话的时候,语调里充满了慵懒之气和傲慢。
但是景守菏面上只是一派自若,全无惧色。
永临亲王叹了一口气,搁下了酒杯,“守菏,这是你我都料想不到的奇缘。年初,你还同我商议,要为小毓求一份户,好继承一些田产租赁,好生将养着。哪怕日后光景渐长,也不至于落得个潦草养赡。但是谁能想到,命运两济,偏巧弄出这样的事情来……”
他又道:“要怪就怪,陛下现下无人可用,新升了一批班子,又恃才辱上。如今也只有你家、郑家可堪一用,还有远在西敏属地的穆家。陛下只是觉得只要小毓人在穆家,你顾忌着,至少能和穆家有几年平和的光景,好以休养生息。”
“我自会投鼠忌器,那穆氏呢?”景守菏问。
永临亲王侧目而视,若有所思,“问得好。”
“我要穆氏的承诺,”景守菏生硬道:“我景家祖辈都同穆氏打过交道,多是一群狡猾多事、沽名钓誉的虎狼之人,我要穆氏清正之名,万万不能折辱了她。”
永临亲王却是摇了摇头,沉声道:“守菏,我不是来跟你讨价还价的。你想要穆氏什么承诺?男女婚事之上,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事宜,自然不消你担忧。除此之外的,你还想要什么呢?夫妇之间私帷内帐的?这些事情,我可不敢自认下帮你。”
永临亲王会在这种特殊时候,携带着陛下的御笔亲赐来到府上,已经表明了他的立场。
他或许也有一丝恻隐之心,但绝对居多支持、认同陛下的做法,也觉得这是目前俩家止戈最省心的法子。
“她会因此没命的。”景守菏掩面,哑声说。
“我相信西敏世子与旁人不同,本王曾与他在朝**事过一段时间,为人品格端方、言和意顺、行为豁达,我以为他不会为了泄愤而伤及小毓。”
“呵。”景守菏无力,他抬起头,一眼瞥见明贞元就站在斋堂外。
旭日繁花之下,她却形如槁木。
但是这一切似乎只是他的错觉,就在他眨眼之间,明贞元已经轻快快步,朝他们这边来了。
明贞元走近时,景守菏先站了起来。
“景夫人近日可好吗?”永临亲王平静地问道。
明贞元一身盛装,模样恭顺,“舅舅同我也要这般生疏吗?”
“贞元啊,”永临亲王浑然不觉地笑着,“恕罪、恕罪啊,舅舅愚钝,你我本就是一家人,又何来生疏一说?距离上次再见已有数年,今日再聚一见,真是风采不减当年,容貌美丽尤甚当初。”
明贞元熟惯地展露了笑容,只是笑意不达眼底,“舅舅说话做事永远是这么讨人欢心,现今前来俯就小女婚事,也是景府大幸。景东府花园的海棠已经开了,还请舅舅一同赏花,府上丫鬟小子们若是有不周到之处,望请舅舅海涵。”
……
直到丫鬟们摆上了金盘木瓜,景守菏这个时候才惊觉自己屏息太久了。
坦白讲,明贞元的性情并不温和,为人处事反倒跟景家太爷一样风风火火的。
他是真的害怕她会一时意气用事,出言不恭,直接冲撞了永临亲王。
他小心翼翼地窥探明贞元的脸色,看见了她眼里的抑郁不忿,还不等她开口,景守菏就急忙道:“还请永临亲王赏脸暂随到端旋阁小憩,果品、小戏早就备着呢。”
三人还未走到端旋阁廊道,一景府近卫见着三人,遂直接单膝下跪,恭敬回道:“禀亲王、老爷夫人,西敏信使传信,西敏世子及其亲族将于今日日落天黑之前到达府上。”
明贞元双唇抿紧,双手背至后剪成结,一气不吭。
永临亲王挑眉,饶有兴趣地盯着夫妇二人,“传言西敏世子对这桩婚事十分欢喜,看来也并非空穴来风。”
景守菏:“……”
明贞元反问:“换做是舅舅,也欢喜嘛?”
永临亲王:“……”
景守菏扶额,沉默不语。
·
景颂毓登上了旦夕塔,远眺,骤然瞧见一队人马走过吊桥,马前扬着玄黑“穆”的家徽旌旗,威风凛凛。
她看着都有点头晕,抓紧又往前跑了两步,目光往前越,紧紧追着,努力想要看到那个男人。
那个即将成为她夫君的男人。
队伍之中都是臂膀结实、五大三粗的青壮年儿郎,各个身着盔甲、目光如炬。有的背着箭囊,有的甚至都已经拔出了剑,完全不像是来求亲征吉的,倒像是来行军打仗的。
这就是西敏的风俗吗?
景颂毓蹲得更远了一点,跑出了塔,想藏进草地里,不想被任何一个人找到。
刚刚她看见二哥的近卫已经全部出动了。
山下,队伍行列呈“之”字形排开,最首端的男人样貌十分惹眼、风月肌骨、韵致如画。
队伍里其中一匹马突然朝天哞叫,声音很烈,一不凝神的人肯定会被吓趴。
离首端男人最近的几匹马也被惊到,闹出了一丝骚动。
景颂毓就见那男人架鞍勒马,不小的动静立刻平息了下来,队伍继续往前走,慢慢接近景府。
那个男人……应该就是她的夫君吧?
景颂毓垂眸盯着,她也曾幻想过未来夫郎孩子的光景,但不曾想过会在这么毫无选择的余地下。
永临亲王已经来家里了,二哥的近卫还在找她。
穆氏,威名赫赫的百载之族……
景颂毓蜷起身子,抱膝躺在草地上,紧紧阖上眼皮,任凭风摇云动。
就在她屈指算着那队人马到什么位置的时候,怃然嗅到了风里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大哥!看,快往你右边的山顶上看!”穆二郎赫然出声。
穆雪昂抬头,望向自己弟弟所指的位置,队伍已经全部行过吊桥。第一次,他并没有看到那个孱弱的虚影,正欲问时,目光再次扫过,不觉皱起了眉头,转身看回穆二郎,不明所以。
“那是一个人吗?”穆二郎问:“他一个人在山顶上做什么?”
“怎么?怕一个女人冲下来撞翻你的小马?”穆三郎拉长声调问道。
“是个女人?!”穆二郎显然不敢相信。
“你的马瞎了,你的眼珠子也瞎了吗?”穆三郎没有好气地咧咧。
“大哥,那真的是一个女子吗?”穆二郎才不管他,执着问着最权威的大哥。
“是位姑娘。”穆雪昂不甚在意地应付,再次策马扬鞭。
“这么远,你怎么看得出来的呀?”穆二郎追问。
穆三郎嘲弄地看了他一眼,继而摇摇头,“先不论身量大小,只见那人头上飘着的珠髻珠钗、身上飘着的窄褃绉裙,你见过哪个正常男子如此装扮?”
穆二郎“嗯”了一声,“这是景家的盘子,我想一切都皆有可能。”
队伍里一行人都笑了起来,马蹄声四起,尘土飞扬。
穆雪昂一时意起,再次朝山上望去,那抹嫩黄的身影已经消匿不见。
怎么跑得这么快?
·
景府的人交替守在府外,准备接过缰绳,穆雪昂勒住缰绳,抬眼就看见景家家主站在永临亲王旁边。
亲王莅临,他也毫不惊讶。
穆雪昂坐在马上,低头盯着景守菏。
景守菏也在盯着他,然后景家两个少爷也站了过来,他分不清谁是大谁是小。
景守菏往后退了一步,清了清嗓子,“静待贵客,府上早就备齐了炙牛羊肉、桃李茶,供穆氏兄弟们开怀畅饮。”
有那么一会儿,穆雪昂没有说话,全队伍没有一丝动静。
他朝后方瞥了一眼,发出下马的信号,从马上一跃而下。
景守菏示意几位近卫将穆氏的马牵入马厩。
他们就站在那里,面对面,第一次两家人离得如此近却没有拔刀相见,没有血流成河。
穆雪昂摁住跃跃欲试的庆幸剑,喉咙有点痒。
“我不想这样。”景守菏平静地说道。
穆雪昂点点头,有些欣赏他的坦率,他也直言不讳道:“没人会喜欢。”
“你没有什么不喜欢的,你要带走我的女儿,你亏什么了?”景守菏咬牙切齿地说道。
穆雪昂唇角微勾,眼里满是近乎残忍的恶意,“或许景家子弟都是些凉薄纨绔,但是也请景家主不要一叶障目,以己推人。当真以为我什么不知道吗?穆氏即将迎来一位天残的主母,我也许不会有健康的嫡出继承。我失去了什么,想景家主扪心自问,也知道一二,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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