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下的冰已经冻得十分结实,身为旅游县这个点还是有很多人在布尔津桥下拍照谈笑。
简飏熟悉雪场却不太熟悉冰面,他走下去蹦了两下,然后从一旁的雪堆里挖了一抔白雪堆了个雪人。
商时序到的时候他正在桥头鹿雕下和那个粗糙滑稽的雪人大眼瞪小眼,似乎是为找不到工具给它添上五官而苦恼。
简飏站直的时候身材高大,运动员的体格子压迫性十足。现在这么孤孤单单地蹲着,被黑色的羽绒服一裹,黑发上覆了层雪,连影子也是小小一团,显得楚楚可怜。
几十分钟前,直到简飏的消息回过来他才意识到自己把拒绝的话发错了人。
文娟喜欢给他介绍对象,每次回来都要撺掇两句。
为了让老太太放心他一般都不会拒绝,加完了联系方式再跟对方说明自己目前没有恋爱计划。相亲的大多都是年轻人能互相理解,等文娟问起来他再找个借口糊弄过去。
这次的姑娘是在下午同意了他的申请,那时候他正在电脑前和乘务组确认明晚的排班和车厢号。
阿勒泰雪季是客流量相对秋季第二大的时候,旅游专列的工作也更需要细心。因此铁路局大会小会不断,等开完会排完班已经是晚上九点。
他看了一眼手机才发现下午的姑娘发来了一个打招呼的消息,正横在解锁界面上。
商时序在书房坐了一个下午,房间里暖气很足,热得他脑袋也有点迟钝。
手机的备忘录里早就有发惯了的模板,他随手发了过去,然后走到厨房找吃的。
这两天加他微信的人也就简飏和这个女孩,而且打招呼的方式都是甩过来一个黄豆表情。他压根就没发现自己把这段拒绝的话发错了人。
等他回过神已经看到了简飏的回复。
“我在布尔津大桥,有空。”
商时序扫了一眼,顿觉得尴尬万分。他刚想跟简飏解释自己是误发,对话框又飘来了一条。
“这里好冷,我正好饿了,谢谢人美心善的列车员先生雪中送饭[可爱]。”
商时序刚准备把切片面包丢进空气炸锅糊弄了事的手停在半空,被“人美心善”四个字酸得僵了一下。
迟疑片刻,他给简飏拨去了电话。
“喂?”
布尔津晚上风很大,简飏的声音在室外不甚清晰,但足够商时序听出他醉醺醺的状态。
“你是不是发错人了?”简飏问他,声音带着笑意,看来还没有彻底醉到失去理智。
商时序“嗯”了一声算是默认,那头的简飏没挂,但又不说话了。
一时间耳朵里只剩下风声和踩在冰层上的脚步声。
其实到这里道个歉就该结束了,商时序没有在零下二十多度的晚上跑出去和陌生人见面的爱好。
连打这个电话确认简飏的安全对他而言都是挑战。
但他在诡异的沉默中不可控地想起简飏在将军山被磨破的手背和没来得及买给他的跌打损伤膏。
他觉得简飏可能是希望他过去。
“你喝醉了吗?”商时序耐着性子温声问他。
简飏还是没回答。
西北连啤酒都烈得很,后劲足,喝的时候痛快,喝完了就头昏脑胀。他突然张口呼了一口气,然后被迎面而来的风雪呛得咳嗽了一声。
“你一个人吗?身边有没有朋友?”
商时序听这动静开始有点烦躁了,虽然不知道这烦躁的源头是什么。
“没有。”这回简飏回答了,声音还有点委屈。
“我一个人,我只有一个人。”
商时序穿上衣服匆匆出了门,他实在是不想看到明天的新闻早报标题是某知名滑雪运动员在零下二十度的布尔津冻成冰棍。
冰棍这时候敞着羽绒服,蹲在地上抬着脑袋,红着脸朝他傻兮兮一笑,然后又低下头去研究他那个丑雪人。
商时序走过去,他拎着简飏站起来,然后把拉链给他拉上了。
简飏确实没完全失去意识,他只是头晕敞着衣服散散热而已。
但商时序显然把他当成了彻底的醉鬼,低头拉拉链的时候,简飏看见那些在雪地上摔出的细碎伤痕已经愈合了一部分。
人美心善的列车员先生在这个动作存续的短暂期间神色温柔。
他的鼻唇冻得有点红,身上还带着股木质香气,像是刚从室内出来。深色的眼睫因为风雪在颤抖,很像他身后那片明暗不定的霓虹。
简飏在迷迷糊糊中突然开始内疚。
九点多对他来说还早,在北京更是开黑逛街的大好时光。但他忽略了商时序是个三班倒的列车员,休息时间不固定,还经常睡在狭窄的过道上,看他现在的样子说不定是已经准备休息了。
是他心情很差,然后莫名其妙把人喊出来看二傻子在冰天雪地里堆雪人。
商时序不知道他脑瓜子里在想什么,他做的很顺手。
不自觉地照顾人是他的职业病。
雪都的长途旅程中温差太大,车厢里还是火炉出了门就是零下几十度,提醒乘客穿好衣服手套再下车是他的习惯之一。
有时小朋友敞着衣服在车厢里乱跑到窜风的地方,他看见了也会帮忙拉上。
他拉完拉链又抓起了简飏冰凉的手,这个动作倒把简飏吓了一跳。
然而商时序只是客气地抬了一下他摔伤的手背,然后递过来一支药膏。
“还是有点肿,你拿着涂吧。”
商时序松了口气,他在心里感慨了一下运动员的身体素质,才两天就恢复地差不多了。
简飏愣愣地看着药膏,神情像是又呆住了。
商时序说到底也不能把他扔在这,他问简飏,“你住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他家到这边走路也就十几分钟,因为担心简飏,还是开了车过来。
简飏看了他一眼,突然一笑,“我住在将军山。”
“......”
商时序沉默了,从布尔津开到将军山少说三小时,加之深夜下雪开得慢,单程怎么都得四个小时以上。
等折腾过去再回来他今晚就别睡了。
“我给你找个酒店吧。”商时序斟酌过后开了口,“你的身份证呢?”
简飏摇了摇头,他把自己的羽绒服口袋翻过来给商时序看,里面除了口罩手机纸巾和一个没电的充电宝外什么都没有。
连手机电量都即将在极寒中耗尽。
“我也打算订酒店的,但我是包车从将军山过来没带身份证,充电宝好像也冻坏了。我又没有朋友可以联系,就想着今晚睡桥洞,还能堆雪人。”
这话不是假话,他还在普朗克门口给商时序发消息时就发现了这糟糕的状况。
那时候他没想着找商时序,只是逗逗发错信息的人。
韩程一家三口住一起,他不好打扰。
所以他原本是打算联系刚才的小蒲去青训队的酒店凑合一晚。
但酒劲上来后他突然觉得不睡觉也挺好,就去这个网红桥下堆一晚上雪人玩。
于是他没抱什么希望地跟商时序开了个玩笑让他过来请吃饭。
没想到那头打了一个电话,真的来了。
商时序又叹了口气,他开始头疼也开始后怕。
眼前喝醉的简飏气势越来越弱,有点像迷路找不到家的孩子。
他从北京来,不知道阿勒泰冬天的风雪会大到什么地步。阿米娜开会时发来的气温表都特地写明了这几天阿勒泰会有强降雪。
如果今晚他没来,简飏真的在这里呆一夜,明天真的要社会新闻头版见了。
“走吧,我的身份证在车上。”
商时序怕醉鬼滑倒,伸出手抓着他的衣袖往岸边慢慢走,然而简飏纹丝不动。
他回头,“怎么了?”
“我饿。”
简飏十分委屈地看了他一眼。
他不爱吃羊肉,在餐酒吧尝了一口后几乎没再动过,嘴巴里那股羊膻味从一开始就没压下去,让他几乎没能再吃下什么东西。
他在室外冻了这么长时间,早饿了。
商时序看着他,终于笑了一声。
不是工作时那种程式化的微笑,他是真真切切被简飏这副德行给逗笑了。
如果今天之前有人跟他说那个拿过世界冠军,从小就一脸臭屁,被媒体戏称为单板小王子的拽哥JAN神在北疆边境的大雪夜跟一个认识不到两天的人撒娇说饿......他一定会觉得那人疯了。
然而简飏还在用那种流浪小狗一样的眼神看他,直至把他看得败下阵来,无可奈何道,“走吧,找个地方吃东西。”
他家楼下的小吃街有几家会开得很晚。
黑走马餐厅的老板娘正站在门口烤红柳肉串,看见商时序带着个年轻人过来,红红的脸上有一点好奇。
“阿依玛,有热茶吧。”
老板娘很快就拿来了菜单和热茶。
她跟商时序只是一般熟,因为这个英俊的汉族青年似乎是住在旁边的援疆老小区里。偶尔他会来打包一点吃食,但从来不在店里坐下更没带着旁人来过。
所以她虽然好奇另一个英俊的汉族青年是谁,却没多问。
商时序是真怕简飏冻出个好歹,给他倒了一杯热茶,然后问他要吃什么。
简飏抱着玻璃杯坐在这家哈萨克小吃店稍显杂乱的角落,就算是吃人嘴短也透着股贵公子的气质。
眼神倒是柔软地像个孩子。
他用这种眼神盯着商时序,没说要吃什么,反而默默道,“不吃羊肉,不吃葱,不吃胡萝卜,不吃焦的东西,不喝酒,不吃太辣的......”
“打住。”商时序的头又开始疼起来了。
他收回了一开始觉得简飏“随性”的评价,也怕少爷真的在这嘀咕一晚上自己的忌口,只能自己翻开菜单,问道,“烤牛肉串吃吗?”
简飏点了点头,商时序在后面画了个圈。
“鸡肉炒馕吃吗?这个不辣。”
简飏像是思考了一下这个菜名,然后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商时序最后就跟哄小孩一样点了两串红柳牛肉,一份馕炒肉,一道时蔬和鸡蛋汤。
老板娘拿走的时候他道,“阿依玛,麻烦不要用羊油,谢谢。”
新疆有不少饭店都习惯用羊油烤肉烤包子,简飏既然不吃羊肉,应该也不会喜欢羊油的气味。
老板娘点点头对汉族人的偏好表示理解。
简飏醉着的时候很安静,连吃饭都格外乖巧。
菜一道道上来他就小口慢吃,斯文地像是吃西餐,连红柳枝上的肉都是扒在盘子里再送进口。
商时序从简飏的习惯能看出他良好的家教。再结合那张微信头像,四五岁的小简飏坐在雪地里,装备齐全,笑容灿烂。
滑雪无疑是个烧钱的爱好,培养出一个专业的滑雪运动员既看天分也看家境。他在四五岁时连雪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更别说拥有这样一套装备。
后来长大一点跟着商春来何苏到北疆也只能拿着破木板自娱自乐,考上大学那年商春来才送了他一套雪具。
他不禁想到了网上说简飏是东北少爷,哑然失笑。
这顿饭吃得很慢,但简飏似乎是很满意,没再找茬脸色也变好了。
他带着明显愉悦起来的东北少爷去对面的酒店,结果今夜第二个措手不及的消息传来。
前台一脸歉意地告诉他,今天下午去往禾木和喀纳斯景区的山道被雪崩堵住了,因此雪季上山的旅客只能全部折返到布尔津,等明天看能不能疏通上山。
下午三点多的时候整个布尔津的酒店就都订满了。
听到喀纳斯山道雪崩的时候,商时序的身体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他有一瞬间的震悚,眼底那种灰败的情绪再次涌上。拳头死死捏紧,指甲嵌进肉里,痛觉越来越重。
下一秒他的脸上突然一冰。
一直站在身后的简飏不知道从哪儿拿来一杯酸奶,此刻正贴在他脸侧。然后他往一个方向挥了挥手。
酒店大堂不远处拎着酸奶袋子的几个女孩也朝这边挥了挥手,然后难掩兴奋地走了。
“她们问我能不能签名,签完给我的。”
简飏醉意似乎消下去一点,他笑道,“礼尚往来,谢谢你请我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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