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白走到三楼最尽头的那个房间,走廊尽头是一个小阳台,后来特意辟出来的,里面多了几盆君子兰。
收回视线,开门进去。
房间很大。
右边是一个充满了复古港风气息的小型歌舞厅,灯光,唱机,小舞台,话筒,音响,吧台,酒水一应俱全。
左边就是一个北欧风的裁缝工作室,废弃设计稿和边角余料胡乱堆了满地,几排成衣整整齐齐地挂着。
那一整面墙被推倒装了落地窗,东升西落的浪漫一整天都可以欣赏到。
此时百叶窗全部拉起,傍晚日落在缓缓下沉,橘粉的万丈霞光倾泻而入,落在正伏案画稿的女人头上,脸上,肩上,熠熠生辉闪闪发光,温柔得如同那轮缓慢亲吻地平线的夕阳。
昼白的眼神蓦然化成春水般柔软。
这就是给了她两次生命的女人,用并不宽厚的双肩和纤细的双臂为她扛了十五年的狂风暴雨,用十年时间来教她怎么样在人情世故里超脱世俗地自由活下去。
忽然觉得,一辆柯尼塞格算什么,隋玉藻就是想要莱肯,她用上所有人脉也要弄一辆回来给她玩儿两天。
[白白和妈妈在一块儿都是说的粤语]
“妈咪,我回来了!”昼白把门合上,敲了敲门板。
隋玉藻闻声抬头看过来,眼神比身后的橘光更明亮,由于起身动作过大椅子往后倒在地上,她没管,蹬掉拖鞋,提着裙摆向昼白跑去,昼白往前几步,张开双臂,迎接她。
深情与爱意撞了个满怀,昼白将隋玉藻整个抱起来,隋玉藻搂着她的脖子,满眼的欢喜盛都盛不住,“幺儿!”
“妈咪。”
“妈咪好想你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都隔了八百个春秋了,早知道当初就不嫁了,跟你住村里多好!”
又来了又来了,每回来看她都跟个小怨妇似的抱怨这种别人可望而不可及的优渥生活。
昼白略微敷衍地哄她:“那可不行,住村里太操劳,好不容易养回来的细皮嫩肉别再又被摧残坏了,而且现在这样不好吗?花不完的钱享不完的快乐,要换我我也乐意天天窝在家里不出门见人。”
然后隋玉藻顺杆儿往上,“那幺儿你回来呗,陪妈咪一起做衣服。”
昼白捧着她的脸轻轻揉捏,“妈咪,没这么简单了,你知道我现在在外边的名声是什么样的吗?校园网上给我起了个外号叫疯批野子,甚至连美人都不愿意称我一声,再说了……”
她停顿住,弯腰低头,额头贴着隋玉藻的颈侧,鼻息被她的银灰长卷发所覆盖,是分毫未变的郁金香气味,特别安心,这让她可以暂时卸下所有防备和盔甲做回一个五岁小孩儿。
收紧了双臂,声音变得更加缱绻柔软,“我们不是说好了吗?等我赚够了钱,我带你,带曾不勿回香港买地段最好的豪宅别墅,你赚的那些钱就留着给你俩养老,我负责伺候你们就成。”
隋玉藻不是个感性的人,可是昼白简简单单的三两句话很容易就把她的理性尽数推倒,眼眶忽然泛了热,“妈咪开玩笑的啦,你个傻孩子居然当真了,真的是……好任性哦,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昼白无声地温笑。
叩叩——
敲门声响起。
希儿在门外说:“雾小姐,您要的凉白开,另外还有夫人的冰咖啡。”
昼白去开门,一只手拿了一个杯子,微微点头,“谢谢,辛苦你了。”
希儿还有点不适应突如其来的温柔,小脸儿一下子就红了一片,弯腰垂眸,“不……不……不用谢……应……应……应该做的……”
磕磕巴巴的,要不是知道这小姑娘是被“特招”进来做替补的,昼白还以为她是哪个管家还是主事的小结巴亲戚。
“别紧张,我有那么可怕吗?话说我对我这张脸还是很有自信的。”
被调侃了一句的希儿脸色更红了,走之前也不忘礼数,对昼白恭敬地鞠了个躬,着急忙慌地下楼,一副生怕被生吞活剥了的样子。
昼白看了两秒,用脚踢上门,把那杯冰咖啡递给隋玉藻,揽着她的腰往工作台那边走,“妈咪,乔恩辉最近有什么异常吗?”
“也算不上吧,”隋玉藻喝了一口咖啡,表情惊喜了一秒,吞下去后赞了一句:“这小姑娘刚来没多久,煮的咖啡就这么对我口味,不错不错,挺伶俐。”
又说:“那小姑娘就是那衣冠禽兽新招进来的,替补那个在自己房间里割腕自杀的怜儿,你没发现她俩连泪痣都长一个地方吗?七八分相似,这败类最擅长的就是寻找替代品。”
谈到这里,昼白突然想起来一个人,“乔明翀现在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我要是不主动开口,那孩子根本不敢和我说话。”隋玉藻看了眼桌上的电子闹钟,“他们也准备到家了,你要不要再探探?”
“不了,今天没空,我要去泡男人。”昼白把水喝完,手背抹了一下水渍,扫了一眼那几排成衣,“妈咪,新裙子呢?”
隋玉藻接的上一句,“泡男人?还是上次那个?”
“不是啊,是一直都是那个。”
“幺儿,”隋玉藻突然正了神色,严肃地说:“这我就要说你几句了,你从十七岁泡到现在,泡了两年多了还没让人家拿下,未免也太冷淡了吧?再说再说,你脸长成这样,脾气爆成那样,本来就难找对象,钓了人家两年还不给人正名定分,小心人跑了你孤生啊。”
昼白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她妈咪一本正经说教她的时候好可爱。
隋玉藻作势要揍她,一秒敛了笑意,假咳了两声,“妈咪你要是知道他是谁一定会让我能离多远离多远,而不是回回来回回都催我跟他公开。”
“我倒是想知道他是谁,你又不肯告诉我,说争取年底前来拜访,春都快开到四月了,也不见个人影。”
“所以才一直都在泡。”
“……”
隋玉藻沉着幽怨的脸色看她,昼白抚了抚她的脸颊,半哄的语气,“等我交了男朋友一定第一时间带回来给你看,好不好?”
隋玉藻噘着嘴,老大不高兴的表情。
昼白揽着她的脖子凑过去在她眼尾处亲了一下,“别老噘嘴,淑女不是这么生气的。”
“……”隋玉藻抿了抿唇角,脸撇过一边,嘁了一声,去给她拿新完工的裙子。
有个会闹小孩子脾气的妈妈,昼白也是有点无奈,但该宠还是得一个不落。
过了两分钟,隋玉藻从门外进来,手臂上搭了一条流光溢彩的人鱼姬色吊带短裙。
昼白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一句,整天嚷嚷着喜欢小千金,还不是经常给我做性感辣妹裙。
嘴上却说:“妈咪,这条裙子这么好看,不卖吗?”
“好看的当然要给我家幺儿穿,妈咪做的衣服只要穿在幺儿身上才最能体现它的魅力和价值!”语气可骄傲了,有种“不愧是我家孩子”的爆棚自豪感。
昼白附和了两句,去换衣服。
换好裙子,隋玉藻带她到自己房间化妆挑鞋子包包。昼白本人是不太喜欢化妆的,口红也很少抹,因为她真的很烦卸妆,麻烦死。想逃,隋玉藻一把按着她的肩膀把人按回去,凶了一句:“坐好!”
母命难为,昼白乖乖坐着任由隋玉藻摆布了半个多小时,化完妆还没完,隋玉藻站在昼白身后盯着镜子里的她看了几分钟,才想起来少了点什么,在首饰盒翻找了好一会儿拿出来一对纯银长耳链,山茶花下面坠着两三根银质流苏,隋玉藻给昼白戴上,“这个比较搭。”
昼白淡淡说了一句:“可是妈咪,这是你最嫌弃的性冷淡风诶。”
隋玉藻理不直气也壮:“我现在爱上它了不行吗?”
“……行。”
然后是鞋子。
隋玉藻在认真看着那几排奢华贵气的漂亮鞋子,昼白在梳妆台前撑着脸悠哉悠哉地看着,随口一说:“我觉得我穿来的那双拖鞋就很好看啊,白色,跟这裙子也挺搭的。”
隋玉藻回头斜眼看她,昼白的目光往旁边撤,把嘴抿上了,痞气一秒收敛成乖宝宝。
最后挑了一双自己新买的玛丽珍鞋,配色是镭射银,跟人鱼姬的流光还挺适配。那鞋放昼白面前的时候,眉头立即蹙起,试图劝阻,“妈咪我……”
“就这双。”
三个字把昼白剩下的话噎了回去,没办法,她只能用“算了,生我养我的,能顺着就顺着”的想法来说服自己穿上那双从未尝试过的鞋子。
除了走秀时必须就得穿高跟鞋其他时候能光脚上就光脚上的小皇后,为了妈咪开心也是够拼了。
从头到脚都收拾妥当了,隋玉藻围着昼白转了几圈认真欣赏了一会儿,赞不绝口,夸自己真会生,昼白敷衍地附和了两句。
两人下楼时餐厅那边已经开饭了。
菲菲慌忙跟隋玉藻认错,“对不起夫人,嫣小姐不准我们去请您……”
隋玉藻抬手制止了菲菲接着说下去,淡淡扫了一眼餐桌旁边秉着贵族礼仪在优雅用餐的龙凤胎,略显无奈地扶了扶额,目光看向昼白的时候又变得可怜兮兮的,“幺儿,妈咪今晚又得吃外卖了,好可怜哦~”
“是吗?可我听你的语气特别开心呢?”昼白手上拿着手机,手指滑动着,查看哪家店的外卖快一些。
隋玉藻指了一家店,“这个吧,远一点没关系。”又摸了摸昼白的脸颊,亲了一下,说:“那妈咪就送你到这里了哦,真舍不得我家宝贝穿这么漂亮去泡一个男人。”
“那下回穿得更漂亮点陪你跳舞。”
很容易就被哄到的隋玉藻乐滋滋地上楼了,而昼白下好单后收了手机走向餐厅。
笃笃的脚步声很清晰,听到动静的两人同时回头。同样一张脸,却是不同感觉,一个嚣张跋扈大小姐脾气很明显地摆在脸上,一个沉默寡言内向胆怯但是懂得礼貌礼仪。
乔明翀抬头声如蚊蚋地对昼白问了一声“雾姐姐好”,又迅速垂下眼眸,慢吞吞地切着牛排。
而乔明嫣则是白了她一眼,浓浓的不屑和厌恶毫不掩饰,鼻间重重哼了一声,将最后一口牛排放进嘴里细嚼慢咽,在昼白快走到餐桌旁边时擦了擦嘴,起身,椅子在地板上拖行的声音很大,替主人彰显出了“真晦气”和“倒胃口”这两层明晃晃的指向性意思。
两人擦肩而过,乔明嫣很是恶毒地说了一句“bitch”,昼白把她当空气一般略过,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径直走到乔明翀旁边的地方。
拉了一张椅子出来坐下,双腿交叠,曲起手臂,手肘抵在桌沿上,撑着脑袋,唇角弯起一个笑,嗓音慵懒,有几分媚,“姐姐来了也不邀请姐姐一块儿吃个饭啊?”
即便知道这不过是昼白逗弄戏耍他的惯用伎俩,乔明翀还是很不争气地被撩到耳根子泛红,紧抿着唇,一言不发,也不敢看她。
昼白微微挑了挑眉,这孩子除了跟她问好之外从来不跟她说话,哪怕是故意撩他,从耳尖红到脖子也愣是不吭一声,既没有骂她不要脸也没有推开她,微叹一声,要让一个自闭小孩愿意主动跟她说话还真是难如登天。
任重而道远啊。
索性也不跟乔明翀耗着了,昼白起身离开。乔明翀这会儿倒是胆子大了些,去看她的背影,脚步突然停下,乔明翀慌忙转回视线,昼白勾了勾唇。
希儿端来一杯柠檬水,加了点碎冰,放到乔明翀手边,恭敬道:“小少爷,这是雾小姐特意吩咐我给您准备的,酸的解腻,另外雾小姐还说了,睡前要喝一杯热牛奶,不许倒掉,如果再被她发现的话她会亲自过来看着您喝完。”
像是想到了什么,乔明翀赶紧跑上楼,进了房间首先去阳台那里查看,那几盆君子兰果然不见了,他用来倒牛奶的地方被搬走了。
身后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花是我搬走的,再不救救它们都要被你祸害死了。”
“我不是故意的。”乔明翀低垂着脑袋,“我不喜欢喝牛奶。”
“你是不喜欢喝吗?你是不想承认而已,”隋玉藻毫不留情地戳穿他,“不想承认自己因为心理有病而睡不着。”
也许是听得多了这种说他有病的话,乔明翀的情绪毫无波澜起伏,只是倔强地重复着,“我真的不喜欢喝牛奶。”
隋玉藻也没那么多耐心跟一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小孩儿耗,如果不是幺儿交代过她根本不会多看这小孩一眼,“要热牛奶还是安眠药?还是你雾姐姐直接过来哄你睡,你自己选一个。”
不给他任何思考的机会,继续说:“现在就选,马上给我答案。”
乔明翀被隋玉藻有些咄咄逼人的气势给逼到角落里,慌乱到无处安放的双手不小心碰到了旁边的水培皿,乓啷一声碎了一地的玻璃和雨花石,含苞待放的郁金香零零散散狼狈散落,被踩出裂痕。
隋玉藻马上蹲下身捡起那几个花苞,捧在手心里,道着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把你的花搞坏的。”
“没事,我再养就好了。”乔明翀从她手心里一个一个捡过花苞用校服衣摆兜住,半点责怪的意思都没有。
隋玉藻自觉做错了事,也不好意思再逼着乔明翀,往后退,退回到房间里。
乔明翀越过她的身侧去架子上拿了一个新的水培皿,把花苞放进去,又一点一点把地上的雨花石挑出玻璃渣再放进水培皿里,再一点一点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隋玉藻抚着手臂站一旁安静地看着他在忙碌。
这盆水培郁金香他精心呵护了好久,前几次的水培都失败了,开出来的花要么花瓣炸了要么种球发霉了,后来他干脆抱着水培皿去上学,上课看吃饭看坐车也看,乔明嫣说他不止心理有病脑子也有病,周围同学也对他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但他一点都不在意,依旧如故。
眼看着好不容易要开花了,现在却被她间接导致前功尽弃。
懊恼不已,自责啊。
隋玉藻再次道歉,“对不起小羽。”
乔明翀背对着她,仍是回:“没事的隋阿姨,真的没关系,不过是再等一个多月的时间而已,没事的……”
像是在安慰隋玉藻,又像是在安慰自己。声音里渐渐染上哭腔,可怜又悲伤。
他抱着水培皿,头顶上的灯光打下来,映出他泛红的眼圈和眼底的点点泪花。
浸在水里的花苞裂开了伤痕,一如他自己一点点建立起来的安全范围裂开了一条缝,无数的恶意从缝隙里蜂拥挤进去毫无怜悯和羞耻地对他脆弱的心脏拳打脚踢,以至于疼出了眼泪。
“小羽……”
乔明翀抽了一下鼻子,露出一个笑,乖巧地令人有些心里泛酸,“真的没关系隋阿姨,另外,可以麻烦您帮我拜托希儿姐热一杯牛奶吗?我想睡觉了。”
“……好……”
隋玉藻最后关上门前,回头看了一眼乔明翀。
水培皿放在书桌上,他仍抱着,暖黄色的台灯照着他的侧脸和水中的雨花石,平静的水面忽然泛起一阵涟漪,波光粼粼。
隋玉藻忍不住打了一下自己的脸,骂自己,怎么这么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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