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伤痛过往

“都怪我!”院长办公室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高哲开始了自己的忏悔,“我不应该放任他们小孩之间的矛盾不管,当时,我只以为他们年龄还小,不会对彼此做太过分的事,我没想到李元初那混小子竟然半夜偷跑到周四的床边......那小孩的心可真狠毒啊......”

那是发生在许多年前的事。

福利院的小孩比其他地方的小孩早熟,他们很早就能意识到,他人的喜爱是有前提的,这前提有很多,比如自己脸上无时无刻需要保持的甜美而天真的笑容,比如永远抹了蜜一样的嘴巴。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从很小的年纪,就学会了讨好那些比自己年长的,更有权力和能力的人,这是他们的生存法则。

在这些人中,将这一套做到拔尖了的那个人叫李元初,他是一个十三岁的男孩,据说,他不仅受到了带教老师们的一致喜欢,还被一个有钱人看中了,要收养他。

被收养,是大部分孤儿的梦想。

李元初收获了几乎所有孤儿艳羡的眼光中,除了一个人——周四。

平日里,周四形单影只,从未参与过众人对李元初的吹捧,于是,李元初去找他,想要和他交朋友,不想,遭到了周四的冷处理。

九、十岁的孩子正是顽劣好斗的时候,某一天,两人就动起了手,当时正值学校的除草日,周四拿起一把除草钳,将李元初的腿打伤。

为了泄愤,李元初在半夜潜进了周四的宿舍,用一把鹰嘴钳,夹伤了周四左脚第二根脚趾。

......

随着高哲的娓娓道来,院长故意卡周四出院手续的目的也图穷见匕了,“江总,其实,之所以把走流程的事弄的这么麻烦,主要是老高他心底里过意不去,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很后悔当年没有及时干预两个小孩之间的纷争。”

“对,我很后悔。”高哲看了院长一眼,接收到了他递给自己的眼色,忙边按眼角,边悔愧:“我想到这些事都睡不着觉。”

江听澜没有说话,他的神情肃穆,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傅南安不知道这之间的虚实,但是看出来院长和高老师之间暗度陈仓的虚伪,冷笑道:“真睡不着还是假睡不着?我看高老师和院长一样,容光焕发,不像是心里藏着事的样子。”

“当......当然是真的。”高哲抚了把额角并不存在的汗珠,“而且,虽然周四......李元初最后也被那对即将领养他的父母放弃了。”

高哲说的有头有尾,把所有的过错归结为两个小孩的年少无知,与孩童之间没来由的暴虐手段。

江听澜不知道在他的讲述中,有没有春秋笔法。

他将目光投向周四,周四安静的站在那里,目光平静,没有一句辩驳,仿佛高哲嘴上说什么都和他没关系。

江听澜见过周四狠厉决绝的样子,无论是对巷子里的那几个人,对季叔还是傅南安,只要是触怒他的人,他绝对不会有丝毫忍耐,当即都会表现出来,可是今天,他的身上体现出一种十分反常的宁静。

足足一分钟的时间,江听澜一言不发,忽然,他笑了,他的笑容浅淡,未达眼底,他道:“高老师,我只有一个问题,刚才在你的讲述里,周四的脚趾在半夜被人夹伤了,既然是夹伤,那一定有送他去医院看过吧,医生怎么说的?”

这个问题仿佛真的切中肯綮,高哲张了张嘴,发出一声无意义的音节,“医生......医生......”他语无伦次起来。

见状,院长忙打圆场,“这都是接近十年前的事啦,江总,我们得去查查当时的记录。”

“对,对。”高哲一连说了两个对,僵硬的附和着院长。

这其中明显有古怪。江听澜的眉皱起,审视的目光凝落在两人的脸上。片刻后,他又将视线转向周四。

要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周四的发言也很重要,然而,江听澜眼中的周四正被一种消极的焦躁情绪所笼罩,他的眉压得很低,当着一屋子人的面,突然转过身,向门口走去。

众目睽睽之下,他却要任性的离开。

傅南安叫住他,“事情还没搞清楚,你干嘛去?”

周四侧过一点脸颊,声音淡漠到如古井无波,“不想待在这儿。”

在福利院这么多年,这不是周四第一次走进院长办公室,曾经有那么多次,他满怀希望的进来,又绝望的出去,他知道,这间屋子是一个黑色的深渊,光照不进来。

江听澜注视了他一会儿,似乎很想猜透他的心思,最后却温声道:“没关系,你去车上等我吧,这里我来处理。”

周四干脆的转身,离开了。

“嘭”的一声响起,是关门的声音,以这道声音为界限,江听澜明显感受到,屋子里的大多数人都松了一口气。

周四的存在竟然会令他们紧张到这种地步。

“刘院长,”江听澜望着刘正柏的眼睛,正色道:“周四现在是江家人,他的的身体为什么会残缺,我一定会搞清楚。”

他用了身体残缺这四个字,显示了自己对这件事的重视。

“这是当然。”刘正柏边擦额角的汗,边道。

江听澜不含任何感情的桃花眼逼视着他,又扫了一眼高哲,“找到了看诊记录,记得发给我的秘书。”

刘正柏忙不迭的点头,随后,又道:“江先生,您先把手续办了吧。”

领养的具体手续还要去派出所办,但是离开孤儿院的手续,今天就可以办好了。

江听澜看着傅南安办完了手续,临走的时候,院长像是语重心长,竟然和江听澜推心置腹起来:“江先生,您要带走周四,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哦?”江听澜看了他一眼。

院长继续道:“那个小孩怪的很,不服管,很多年前就常常跑到外面去,三天两头不回来,总是和街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我们是管不住他的。”

江听澜的神色很淡:“如果你们这儿的生活足够好,他为什么要频繁的往外面跑?”

一句话问的院长哑口无言。

江听澜和傅南安出了院长办公室所在的楼宇,傅南安正义凛然道:“这事不能光听高哲和刘正柏的一面之词,得让周四那小子亲自开口,要不然我们怎么帮他报仇?”

傅南安原本对周四颇有意见,但是今天在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走了一遭,他心里也滋生出一点困惑和同情来。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周四真的是高哲嘴里那种睚眦必报到近乎残忍的小孩吗?

外面的太阳有些强烈,江听澜迎着日头,脑海中浮现出周四刚才在办公室的一系列反应,“他不愿意说就算了,多花点时间查一查吧,尤其是......他受伤的事。”

两人正说着话,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是高哲:“江先生,傅秘书,留步。”

闻言,江听澜和高哲同时转过身,望见了在十步之外,高哲手里举着一把黑伞,正在马不停蹄的追赶他们,等走近了他们,脸上立刻便堆满了讨好的笑容:“江先生,院长怕你们被毒日头晒到,让我给你们送把伞。”

“哦。”傅南安也怕江听澜被晒到,便毫不犹豫的去接伞,然而,高哲却没有选择立刻把伞递给他。

“傅秘书,我来给江先生打伞吧,”高哲神色狎昵,“顺便,我还有几句话想和江先生说一说。”

因为遭到了拒绝,傅南安不大高兴,冷冷盯了他一眼。

江听澜道:“有什么要紧事,你在这里就说了吧。”

高哲面露犹豫,但是在江听澜看来,这犹豫显得颇为做作。

终于,高哲咳嗽了一声,像是一鼓作气般,再度讲起了曾经的事。

“江先生,您是不知道,当时李元初本来就要被收养了,是......”他故意停顿了一下。

江听澜唇边勾着淡淡的笑意,也不说话,静待他的表演。

高哲见江听澜不捧他的场,便收了架势,老老实实道:“江先生,你是不知道,李元初本来就要被收养了,是周四大闹了一场,搞得李元初的收养泡汤。”

江听澜的眼微眯,他不知道以周四的性格,他要怎么“大闹一场”。

江听澜打量着高哲,高哲一副吊梢眉小眼睛,江听澜已经厌倦了他说话时那眉毛乱飞的动容,便道:“当年的事,我一定会细细纠察,高老师不用操心了。”

一听江听澜还要查,高哲立刻给他上起眼药:

“江先生,你今天也是亲自来了,难道还没从大家的表现中看出周四那家伙有多不招人喜欢吗?你有没有看见过他的那种眼神......每次他拿那种眼神盯人的时候,我们都会被吓得半死,他从小时候刚进这儿的时候就那样子啦,我们也看着那么多小孩长大了,江先生,我得给你讲讲了,周四小时候做的可怕的事可多啦,他还放过死老鼠在我的床上......有些小孩从根上就是坏的,救不好啦,您是做了一回菩萨,以后......”

江听澜的眉深深皱起,他下意识不愿意相信对方的这些描述,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脑海里都是在自己提到脚趾问题时,周四那张倔强冷酷的侧脸。

这时,只听一阵急躁的脚步声传来,忽然从旁边伸出一只拳头,拳峰犀利,狠狠砸在了高哲的脸颊上。

高哲趔趄一下,倒在了地上。

江听澜以为是傅南安,他刚才分明也看到了傅南安正在握紧拳头,然而,这拳的主人却是周四。

他穿着江听澜为他找到的一件黑色T恤,脸上的神情冷到了极点,整个人阴云密布,被一种阴郁和仇恨的氛围所笼罩。

“周四。”江听澜担心的唤了他一声,周四顿了一下,回过头,两人四目相接,周四的眼中有一丝茫然。

江听澜不知道周四为什么会突然冒出来,他已经听过刘正柏和高哲嘴里的周四是什么样的,心中也会划过一缕疑惑,可是很神奇,当他亲眼看到周四,看到他眼中无意流露出的茫然,内心只有柔软,好像一片雪花突然飘落在指尖。

他微微摇头,摒弃掉这不合时宜的情绪,语气却不自觉放软了:“过来吧。”

周四像被按下了什么开关,似一头被驯服的小狼,带着丝缕茫然,走到了江听澜的近旁。

江听澜克制着没有伸手摸一下他的脑袋,依然用很柔和的声音,耐心道:“他的话让你生气了是吗?没关系,等会儿到了车上,你告诉我你为什么生气。”

在江听澜和风细雨的声音中,周四紧握的拳头松了下来。

这时,地上传来高哲的声声惨叫:“小畜生,你竟然敢打我,江先生,你看见了吧,他一直是这个样子,枉我曾经对他那么好,简直狼心......”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周四忽然再度向他逼近,高哲不知所措的闭上嘴,眼睁睁的看着周四走到了他的面前,蹲下身,下一秒,他的脖子被掐住了。

“你对我好?”声音有多淡,手上的劲就有多大。

高哲没想到周四忽然来这一出,努力伸着脖子去看后面的江听澜和傅南安,求救。

周四手臂上的青筋鼓起,忽然,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他怔了一下,手上的劲小了。

周四抬起头,看到了阳光下的江听澜,因为背光,他看不清江听澜的表情,但是能看到他正在冲自己微微摇头。

周四的手彻底松开了,高哲忽然获救,立刻匍匐着爬远一些,周四则缓缓站起来,捡起掉在地上的伞,一言不发的走向江听澜。

江听澜想说点什么,终究还是欲言又止。

三人转身,向福利院的大门走去,突然听到高哲声嘶力竭的大喊:“江先生,你不怕周四像今天对我这样对你吗?我告诉你,这小子的狠劲儿可大着呢!他睚眦必报,一有点不顺心,就要报复别人,你可当心点!”

傅南安咬牙切齿:“这孙子有完没完?”

江听澜的余光望向周四,不同于刚才在愤怒情绪主导下的情绪外放,此刻,高哲这番话令周四脖颈的青筋微微凸起,他应该是怒到了极点,正在极力忍耐。

一旁的傅南安想回去狠狠教训一下高哲,被江听澜拦了一下,他停下步子,转过身,望着不远处的高哲。

无论周四过去到底是不是一个暴虐到无可救药的小孩,此刻,高哲的无限纠缠更加令人感到厌恶。

他用和对方声音持平的音量,对着高哲喊道:

“我不怕!”

简单的三个字,穿破小小的院落,落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周四僵在原地,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

很久没这么大声的讲话了,江听澜还有点不大适应,他转过身,对身边两人道:“走吧。”

周四机械的迈出步子,遭到了傅南安的一声嘲笑,“感动的路都不会走啦?”

周四怔愣着没有回应。

三人走出了福利院的大门,江听澜站住脚步,回头望向那两扇糟朽的铁门,对一旁的周四道:“从今天起,你自由了。”

周四的目光穿过铁门,望向里面那一栋栋高矮不齐的建筑,站了很久,江听澜和傅南安没有说话,陪他站着。

等坐上了车,傅南安去坐副驾,江听澜和周四坐在后排。

汽车平稳行驶,江听澜道:“如果你是因为李元初让你失去了脚趾,你选择报复他,让他错过收养机会,那我想说......”他刻意顿了一下,有点坏。

周四果然被他吸引了注意力,心脏不自觉的被一双无形的手提起。

江听澜笑了:“你做的对。”

江听澜想到了初见时周四身上那股没有被收敛起来的狠厉,他知道,那就是真实的周四,也是他被吸引的原因。

连周四自己也没注意到,他的浑身松懈了一瞬,他沉默后开口:“我的行动不用你来评价。”说罢转过脸,目光不知道放在了哪里,从江听澜的视角,只能看到他纤长的睫毛正在幅度不大的颤动。

这是又别扭上了。江听澜想。

坐在前排的傅南安抱起胸,透过后视镜观察两人。

窗外风景不断闪过,江听澜的声音徐缓的漂浮在车厢里:“你曾经的事,你不想亲自说,没关系。”江听澜顿了一下,“我知道,你身上背负着很多东西,说出来也未必会感到轻松......”

他的话很快就被打断了——“你想知道我身上发生过的事。”一个肯定的句子。

江听澜仔细反应了几秒钟,才意识到到底是谁在说话。

他望向周四,道:“确实好奇,但是,你可以选择不说,我会找人去查。”

周四道:“有什么区别吗?”

江听澜含着一星笑意:“当然有。”

虽然两种途径的指向都是一致的,但是江听澜很清楚,如果是周四亲自来说,他就会面临被审视的不快,在他还没有完全信任自己的情况下,他愿意尊重周四的回避。

“我可以告诉你。”

“嗯?”

周四漫不经心的缓缓开口:“那件事的经过很简单,最开始,我只是......太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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