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
绘扇跪下。
云遮月的景,四周变地更加漆黑,一时陷入寂静,只有檐角挂着的宫灯照亮四周,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闻言,云缘回头。
风更大了,蓝衣也随风而动,她手上拿着一盏方才小太监递过来的提灯,宽大的袖也附在上头,灯影下的手纤细而瘦骨尽显。
她立于天地之间,很是韵秀。
“不必多礼,”云缘走到绘扇前,随即抬眼又望着章和殿的牌匾,凝视了一会,若有所思开口:“他们说一直往前走就是章和殿,那儿会有宫侍等着我,期间途经了好几个宫殿,我倒以为又走错了。”
绘扇心里一动,有些摸不透云缘心里的想法,这里宫殿并不多,依着这条宫道更甚,不过堪堪有三座宫殿而已,怎么会途经好几个。
绘扇还来不及细想,面前的女郎突然低下身子,笑吟吟问绘扇:“我有个问题,应是会有点唐突。”
绘扇恭敬站定,弓着腰,道:“娘娘但说无妨。”
云缘慢悠悠道:“可以看着我么,你今年多大了?”
绘扇微不可察地拧眉,却是照做,抬首,直视云缘。面前的女郎微微笑着看她,细眉之下的一双眸弯着,眼睛比月光还要明亮,宫灯发着的光映在她脸上,柔静安和。
不过几息,绘扇重新垂了眼,道:“禀娘娘,二十。奴婢十三岁入宫,到如今已有七年。”
话毕,她察觉到面前的女郎似乎长出了一口气。
云缘微笑摇头,往前走道:“那便恭喜你,还有五年,就可以出宫。”
绘扇跟上,接过她手上的灯笼,依旧低垂着目。
章和殿是西群宫的所属,与御书房,乾政殿又遥遥相望。离太后的慈宁宫也跨越大半个后宫。明面上帝王是打着眼不见心不烦的主意,可若是这样,为何要让这位回来。
绘扇不知道。
她跟在云缘后边,瞧几步外的蓝衣随动作浮动。
来此之前,她没少听师父叮嘱,师父是近五年才升到大监的位置,也不了解这位贵妃,不过手下的儿子们都四处像旧日的老太监们打听。
再配合着如今的君王是个寡性的人,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几年来,底下的朝臣由下至上,由老至少被一步步慢慢更迭代换,更加仔细了头上的乌纱帽,处事更为谨慎,重臣也都渐渐成了帝王心腹,后宫之事会谈,不过不在明面上,君王嘛,前朝后宫为一体,暗地里施压,又恰到好处地点到为止。
就这样,心照不宣地提醒,可上头的天子仍旧老神在在,该干啥干啥,再不死心的,比如那位仁寿宫的太后,也被磨平了棱角,加之这些年来,太子聪慧过人,大有人君之范,皇帝也一直不松口,这件事便也逐渐撂下。
绘扇想,这位回宫,都是天子一手操控,从宫殿位势到摆件布施。纵然比不得金玉满堂,椒房之置,可都是皇帝私库取出来的,若即若离的种种举动,说不明白在乎不在乎,倒像是憋着一口气,要发不发的。
到了章和殿,灯火辉煌,云缘依旧慢悠悠,期间有寒鸦惊叫都让她驻足了看一会。
到看贵妃进了宫殿,绘扇方松了一口气。
她给云缘奉上一盏茶,云缘接过。
此时她在等。等云缘的询问与打听。
可良久,久到月从云中出,薄纱似的光打在矮榻上,轻盈地随着纱帐挥舞散开。云缘都未曾再开口过,从脱了外衫,捋了衣袖,便一直坐在矮榻上拨弄炉鼎里的夜来香。
然后,便去洗漱就寝。
绘扇出来后,还在思量,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今夜章和殿的宫侍极少,只有绘扇一人,是天子有意吩咐过的。
世间对贵妃的传言颇多,大都是倾国倾城南疆妖女的云云话,世人往往爱以讹传讹,让他人不知真假,她也被有些蒙蔽,到见到云缘的那一刻起,绘扇竟不知几何了。
如今脑子里只有四个字,不攻自破。
这位贵妃太不似贵妃了些。
绘扇给宫门上了锁,将纸条递给的暗卫。
“禀报陛下,一切无异。”
章和殿后有一棵参天的玉兰,此下不是花期,枝繁叶茂。
绘扇绕过树,几乎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短刃,但很快又随即站定,微微福身。
云缘在等她。
绘扇微滞,等对上那女郎有些兴味的眼,一瞬便知道瞒不过了,真如师父所言,这是位极为聪慧的女子。
只好硬着头皮,面不改色道:“时候不早了,晚睡伤身,娘娘该早些歇息了。”
云缘颔首,从善如流:“好,不过因着方才去了殿外未曾见到你,便想着在这等等你。睡之前,想到了一件事……我是想问,他给我了什么位分?”
“启禀娘娘,是正一品的贵妃。”
闻言,云缘若有所思,而后展颜一笑:“好,代我向他问声好,这些日子有些事脱不开身,待我过几日便去看他。”
“诺。”
几乎在关窗的瞬间。
绘扇神情复杂,飞身上瓦,离开章和殿。
……
夜里下了雨,淅淅沥沥的,朱红色的宫墙屹立,黛青色的石砖被冲刷干净。
叶上的水露被大监顺时用手弹去。
下一瞬,乾政殿的殿门打开,顺时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将早先让宫女备的伞上呈,让诸位大臣的侍从提上姜汤,送走朝臣,接着用拂尘去了身上的水汽。方才进去。
整个殿内肃重静然,上座的帝王端坐执笔,一心一意,大监站定,默不出声,等注意到帝王写下了最后一个字,落了笔,他快步上前去,将方才绘扇送来的密信奉上。
圣穆帝起身,脱去外衫,大监眼疾手快赶忙接着,听见了上头的主子问他:“现在是何时。”
顺时奉茶,道“禀陛下,刚及亥时。”
圣穆帝将那信展开,上面记录着云缘从踏入宫门起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神态,语气,连用膳的菜肴都详细记录。
大监小心翼翼地探看一眼皇帝,手心里捏了一把汗。
圣心难测。
良久,侍卫传报。
“让她进来。”
帝王抬手将纸张给顺时。
绘扇禀报了整个经过。
顺时听得心惊胆跳,尤其是贵妃娘娘的一句问好与看望,旁人瞧不清楚,他这个位置可切切实实看见了本在净手的陛下动作一顿。
绘扇禀报完,圣穆帝未言语,只是让她下去。
顺时心里算盘哗啦响,像划船入莲湖的游人不知西东,被荷叶拍脸又闻荷花幽香。
这是喜还是不喜?
当年贵妃娘娘只差稍稍几寸之差便可要了陛下的性命,陛下压下所有事,心里仍放不下贵妃,可不知为何一年后,又废了贵妃。
这一废便是十年。
如今承和十九年,一朝回宫,郑氏恩宠是否依旧,大监瞧这形势也说不准。
毕竟,贵妃还为陛下生了两位皇子。
……
翌日,云缘醒时已然不早。绘扇早早候在一旁,看着她闭着眼睛一阵摸索,心下微动,问道:“娘娘可要洗漱?”
云缘睁开眼,随即又“嗯?”了一声后,方才想起自己身处后宫而不是燕云道的庙宇。
“娘娘,今个是中秋。”
云缘又啊了一声,却没了下文。
绘扇想要上前为她梳妆,云缘却摆摆手,用一支玉簪随手挽起发,一气呵成,扑面而来的爽利。
绘扇待云缘出了殿后,眼睛扫过架上的鎏金裙,上面蹁跹多道霓霞,金丝流光溢彩,可谓步步生华,贵妃却着天蓝的裙云白的衫,去做了流云。
她招呼手让一旁宫侍将这衣裙收起,随即跟上云缘。
八月已然起凉风,瑟瑟作响,章和殿中玉兰树下绑着秋千,一摇一晃,里头的人也便靠坐着一摇一晃,蓝裙飘飞。也带起落叶。
绘扇一直在一旁恭敬站着,里头的几位小宫女也都安静低着头剪裁花叶。
良久。
云缘撑着下巴,笑。
“绘扇,劳烦帮我去掖庭找一个人,是个小太监……我想想叫什么……好像叫夜玉光。”
顺时得知这个消息,心里咯噔一下。狠狠瞪了一眼儿子福来,怎么早不报晚不报偏偏等着中秋夜宴开即,陛下与官员议事送来。
这下心里也是拿不定主意。
又候了约摸半个时辰,几位官员终于出来,莫不一一汗颜,用袖子擦拭额头,一个甚至都疲软了腿,亏得另外的刑部侍郎搀扶着才不至于殿前失仪。顺时使了一个眼色,接替了人手上去搀扶。
又深吸了一口气,甩了一甩拂尘才进去。
圣穆帝正伏案看折子,气息平稳,神情镇静。
下堂却碎了一个茶盏。
顺时瞧了一眼,好,是御用的,去岁江南上贡的天青玉盏。他目不斜视,后头紧跟着的宫侍便上前处理。
“陛下,方才章和殿的宫人来信,说是贵妃娘娘要在掖庭寻一名叫夜玉光的太监。”
上头长久没有动静,郑顺时提着嗓子眼抬头,瞧了一眼。
圣穆帝依旧手执奏章。
“她既要寻便依着她,”朱砂笔在手中不停,他眉目淡淡似仙人,偏又生在帝王家得了尊贵威严,好骨好皮,倒也相得益彰。
“今后她的事不必事事向朕禀报。”
“奴才遵命。”
入夜微凉。
这些日子偏爱起风,微雨又作了伴,轻轻袅袅,化作了雾气飘在太液池上方。
女眷们都聚在茗烟台,那儿摆着快马加鞭从洛阳送来的数百种牡丹,黄垂瓣的飘逸轻丝,粉红的娇俏可人,墨色的又显幽深暗影。
高贵威严的太后坐于上首。
她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娇娇儿。
接受到信息的夫人们激动了,沸腾了,即便是进不了宫当天子爱妃,可官吏百家的少年郎也个顶个的好,尚书嫡子季清俊郎如月,左相次子陈令才华横溢,更有威武大将军单时明尚未婚配便已立下汗马功劳。
越想越满门荣耀,也更加深深地剜了一眼自己的女儿。
坐相要端也要美,笑不露齿但要俏。
太后也是越看越满意。要是往日,她便也不抱什么希望,皇帝性子冷寂又寡淡,磨了十年也不见有任何起色,亲疏有别,她是皇帝兄长盛宣帝的妻,不齿于口,也不好强加逼迫。
唯独如今,郑氏又回宫了。
一切尚有转机。
太后嘴角挂着笑,饮下了一杯酒。
……
陈昭昭多喝了几口酒,在百转千回的路上走得七扭八拐,一路到底不知何处,只有月雾笼罩更显清幽。
侍从也被甩得不知所踪。
秋日不知名的小花透着淡淡的薄冰色,有着不起眼的荧光,不知何时聚集了一滴露珠,压弯了茎,压低了叶,也滑落至绿草,又被刮到了陈昭昭的衣裙上。
她是左相的小女儿,是上京中最为刁蛮任性的贵女。
这一路清寂,渐渐沾染了寒气,却是一个人也没有,又走了一遭更深处,起了雾。
朦朦胧胧。
这是一片柳树林,相传数百年前的朝意公主所种,到了如今,被称为寒柳园,里头都是参天神木,摇摇曳曳的枝条上沾着薄雨。
这个小贵女,穿着一身从江南丝织业运来的绫罗绸缎的贵女,张开双臂,这一路珠钗尽落,披散着发,躺在草地上,柔软的脸颊和乌黑的发都被雨露打湿。
她睁着眼,往上看。
寒柳园里有一棵的柳树轻摆。
柳树上有个蓝衣的女郎。
陈昭昭躺在地上,抬眼望月亮,女郎坐在树上,垂下眼看陈昭昭。
贵女蜷缩成一团,娇娇小小的,有心事。
她喜欢上了一个人,一个被市井传言数年不可能爱人的君王。君王在皇宫,睥睨天下,每时每刻都可以看到天下丝丝缕缕桩桩件件自己想看到的大小事,而这丝丝缕缕桩桩件件,却不关乎陈昭昭。
于是贵女百般恳求她的父亲,到了最后剑走偏锋,扮作那年帝王微服私访中最不起眼的一名太监,混在王驾中,住在台州关外一个小院落中。
陈昭昭作为侍从,日日夜夜要扫院擦洗。
即便这样,这也是身为贵女,纵使他权势滔天的父亲费尽了心思搜刮各地奇珍异宝想哄她开心,却仍不为之动容的陈昭昭一生最为满足的时刻。
她混在一众侍从中小心翼翼地洒扫,在间隙里,靠着角落里某棵槐树小心翼翼地窥伺帝王。
隔着百枝千虬的树,叶儿冒进了窗,绽开的串串槐花香甜如蜜。年轻帝王端坐于案前,侧身看着奏章。他不苟言笑,甚至于冷漠疏离。
可她见过他抬眼望天时,眼中的复杂思绪,他平日往常惜字如金,可她见过他温声细语询问孩提的温柔与耐心。
他总是孤身一人。
她天真地想。
她想陪着他。
是十五岁偶一见天子,纵使他单单站着,不声不动,又或是他与父亲闲谈时举止行云流水地好看的缘故。
她想嫁给他。
可那是天子。
连她从小到大被人阿谀奉承,被她认为最厉害的父亲都需要对他行臣下之礼,三拜九叩,怀恭敬之心。
他父亲常说,伴君如伴虎,当今帝王深不可测。
陈昭昭还是喜欢他。
她总见不到他。
她做了一个胆大包天的主意,不惜自毁名节,瞒着父亲做了御前的太监。
前几章节奏快一点,后面会慢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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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云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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