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五,离除夕还有五日时,太子求见。
绘扇过来禀报时,云缘翻书的手停下。出乎意料的是,她让太子进来了。
是日风和日丽,冰雪消融,外头玉兰树上被绘扇和夜玉光张罗着挂上灯笼和红幔,几只风铃也叮铃作响,更添了几分节日的喜庆。
辛桓进来,见着了云缘。她正斜靠小枕,翻着书页,见他进来,合上了书页,眯眼笑。
辛桓记忆中的女子,绝大部分占了地位的是太后祖母和来参加宫宴的各路夫人,就这也是隔着一层屏障或是高位之上,他端坐整场宴席,太子的身份不容他有任何失礼之处,一举一动都会被揣测来投其所好。
辛桓看不清她们,只有模糊的身形,她们全然梳起髻,佩戴着象征身份的金簪玉器,身着诰命服,一丝不苟,远远叩拜。
他也曾幼时暗自想过,她的母妃会不会是其中之一的,像他的祖母太后一般,端庄儒雅,不苟言笑。
那一日,在长幸殿,辛桓并不知发生了何,只看父皇怀中的黑炭似的太监朝他看了一眼,这一眼不含情绪,更多探究和辛桓不愿细想的熟悉。
而父皇的行为更加匪夷所思,他抱住了那个太监,也挡住了那个太监。
他后来知道,那个太监是母妃所扮。
章和殿中的炭火比少寺的长吉殿还要旺些,因此也更热些,此刻辛桓的面前,云缘素衣披发,温婉安和地看着他。
“儿臣拜见母妃。”
辛桓正经地紧,因为低着头的缘故,他没看见云缘扬起秀气的眉,带着不由自主的无奈。
一旁的绘扇见着贵妃良久的愣神,不由提声一句:“娘娘。”
云缘方如梦初醒。再看辛桓,他依旧垂着目,端守君子礼节,沉稳镇定,站在一旁,等候问话。
云缘这厢的摸摸下巴,笑了,招呼绘扇拿来棋局。绘扇心里发笑,看着这位素来以明物知礼著称的太子殿下,去一旁取棋。
辛桓今日不过如往日一般上章合殿一问,带着从父皇那里打听的母妃喜好之物,准备再交给宫门处的宫侍时,却被告知母妃在里头候他。
他敲开了章和殿的门。
一路行来看宫侍默然有序,想着生母也许沉静,似乎不喜言语。因着自幼没有和母亲相处之道的指导,他脑中打着草稿想着云缘会说什么话,他该如何应对。
倒是不曾想,云缘拉着他一块下棋。
一来一往间,辛桓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他忍了良久,才开始发问:“母妃认为棋艺之礼如何?”
云缘笑,刚开始装混:“你我既为母子,母子既要下棋,还要什么棋艺之礼,当随心所欲而已啊。”
辛桓未加反驳。
第十次见云缘悔棋后,辛桓平复呼吸,还试图教导道:“母妃,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云缘打断,不装了,坦率了:“言什么言,快给我下。”
辛桓被噎住,只得照做。
下了两盘,第三盘起,辛桓不再试图劝导,甚至在云缘迷惑之余还开口指点如何破自己的棋局。
毕后,又见云缘一副看他孺子可教欣赏般的模样,不由微微羞涩,避开视线。
在一来一往间,云缘发现自己这个儿子脾气似乎极好,温和有礼,姿态谦卑到连他老子圣穆帝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赵位此人外表谦卑内里却是个桀骜不驯的硬骨头,而辛桓像从内到外散发着荧荧光泽的玉。
于是乎,在一旁编东西的绘扇听见了令人发指的问话。
“儿啊,你喜欢何色?有何忌口?有何爱好?喜欢吃何?平日最爱干的事是什么?”
辛桓面色平静,执白子落局,方才道:“回母妃,辛桓喜白,不喜辛辣,未曾有太过喜欢之物,吃食于辛桓而言不过饱腹而已,也不甚挑剔,平日喜爱读书。”
云缘“哦”,又落子,总结道:“你像个呆子。”
她又想起什么,笑得狡猾,挖坑问:“儿啊,你对你父皇何感?”
辛桓两语拨回,道:“父皇九五之尊,辛桓崇敬有加。”
云缘又问:“那少寺呢?”
辛桓道:“少寺天资聪颖,多加教导,必成大器。”
云缘手舞足蹈:“那我呢?”
少年郎执棋,笑了,雪后初霁。
“母妃善谈。”
辛桓走后,夜玉光过来换茶,云缘手执书卷,不变的模样,眼不曾从书上挪开,那个小太监腰弓得极低。
他将茶盏奉至云缘手边,又跪在云缘脚边,脑袋低垂着,一会儿抬眉偷看云缘的反应,一会又皱起眉大义凛然的模样。
云缘换了个姿势看书。
夜玉光深深呼吸了一口,视死如归道:“主子,您爱上了人间的帝王。”
上头一时没出声,夜玉光便睁着豆大的眼,用黑溜溜的眼珠子看云缘。
云缘觉察了视线,也便看着夜玉光,一直看着。那个跪着的小太监刚开始还可以承受住目光,看云缘眼尾微弯的模样,似乎温和,似乎沉静,似乎……极好说话。
可夜玉光怂了,别人不知他却深知,云缘此刻心情并不好,更多的是如同多年以前看他的漠然和不屑。
这可是郑尧期,在一百年前,一个连头发丝都闪闪发光的人。只用不出五招的剑式破局,令那群无知剑客提及汗颜的人。
他低下头,看着不出息打颤的腿,恨自己怎么没出息,一百多年了,还被这个死耍剑的压榨。
他听到上头翻书页,耳边传来她不咸不淡的声音。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管的太多了。”
夜玉光苦着脸,道:“可是主子,您的事本就该早早了结了,这是您的缘法。就算这人间帝王太贪心,执念太深,您大可不管,专心于您自己,如今一而再再而三破坏自己的恩德。这些于您来说,本都是前世事。本就不必一拖再拖,成仙……多好啊…”
夜玉光闭眼,一口气说完。
良久,不见上座的反应,他偷偷抬起眼皮,吐出一口浊气,因着他瞧云缘脸色平静。
云缘只问:“然后呢?”
夜玉光只得老实吐出:“您也知道,我是妖哈……虽然,咳,我以前是只坏妖,无恶不作,但一百年前跟了您,我就金盆洗手了。
您是人,三界之中,最简单的便是人,说句朝生暮死也不为过,天界为人定下的规矩便是今世不可追前世。百年前神君斗法让您做了介物,才让您参破天下大局,有了成仙的机缘,而这机缘却不是人人都有。我是个老鼠,是我们鼠族最勤奋努力的一个了,修炼了数千年才有了一点机会。而您一届人族,也该满足了。”
云缘撑头,笑:“那我该谢谢你们了?”
夜玉光只觉大事不妙。
可话到此地,再也没了回头的理由,这人以前明明是个最怕麻烦,最是翻脸无情,最是别人让她稍微不爽便拔剑相向的人啊。
如今这优柔寡断的。
夜玉光只好继续劝:“再者,您与帝王有子嗣缘不假。可您与圣穆帝,本来也不过是露水一缘,**一刻,稍纵即逝。二子命定不假,但太子实则另有人选。”
神祉之中,众神捻牌,定下了一场浩劫,给这位将来破局的帝王定下了两位皇后。
一位天生凤象,聪慧异常,心地高傲却举止谦虚;一任平平无奇,粗苯异常,行为呆滞却为帝王挚爱。
两任皇后,都与云缘不想干。
云缘很久不卜卦了,那年盛宣帝的一卦,是她此生最后一卦。
她问:“他本来的命数是什么?”
夜玉光答:“妻妾成群,儿孙满堂。”
窗外起了风,风起云涌,树上的风铃不断作响,红绸飘舞。
绘扇进来了,抱着圣穆帝让顺时抱来的黑猫,眼睛明亮地道:“娘娘,您看,陛下送来了什么?”
云缘转头,看着那黑猫,毛发乌黑油亮,连眼睛都隐匿其中,几乎看不见,只有几道发白的胡子。
地下跪着的夜玉光几乎跳了起来,瑟瑟发抖。他是只老鼠精,本就怕猫得紧,如今主子又养了个这么个玩意,不是要了他的命!
绘扇刚说完话,便感觉气氛不对劲,接着就看见跪在娘娘脚下的夜玉光。不过看娘娘没有生气,而夜玉光也只有畏惧猫的模样,这不像犯了大错。
夜玉光这下哪能想这么多,只靠着门,恨不得蹦起来,找个洞钻进去。
“你你你……拿得离我远点!”
夜玉光指着黑猫,又看那黑猫叫了一声,更是汗毛乍立。
十年前便是被这东西折磨得不得进殿伺候,好不容易熬走了那只该死的猫,如今又新来了一只,还要被煎熬折磨。
这圣穆帝,心思太深沉了些。
最终咬牙切齿,对云缘说了一句“奴才告退”才溜之大吉。
云缘笑,懒懒散散的模样,细细看着绘扇怀里的黑猫,伸出手指逗弄着,这猫不怕生,用头蹭了蹭她的手。
绘扇也弯下身。
云缘突然道:“绘扇,一会我列一份书单,你去藏书阁中尽数帮我找来。”
绘扇手里一紧,那猫被拘得疼了些,叫了一声,绘扇松了劲,才道:“娘娘,藏书阁是宫中禁地,无诏不得入内,恐怕您得请旨陛下。”
云缘应了一声,拨开黑猫的爪子,想了想,才道:“我记得以前宫中没有这些禁制,如今竟如此麻烦。”
绘扇咬唇,接着话,佯装无事:“是承和十年,您……之后陛下才设立了禁制。”
“需要奴请示陛下么?”
云缘点了头,接过黑猫,抱在怀里。
风铃叮咚。
这头顺时从暗卫那里拿到信,看了一眼外头由晴转阴的天,不由叹口气。
这是三个月后,第二封来此的信。
御书房内圣穆帝和辛桓同处,他放政颇早,辛桓九岁被立为太子时,便开始出入御书房和乾政殿。御人之术,治世之道等诸如此类的实践都是帝王手把手教导,批过的折子有时也拣出一部分誊抄出给东宫送去。
到了今日,辛桓方可初步独立处理一些政事,而往往这时,只有他们父子两人。
顺时轻手轻脚进来时,只见金衣贵服的帝王负手站于辛桓身侧,他身形板正,金龙之姿,近些年来大权在握的威严不容置喙与为人父的沉稳温和交织在一起,眉宇间不经意显露的气概有时连顺时都会失神。
陛下早年的模样与现在大相径庭。
他们说些什么,帝王察觉到顺时,微微一顿。
辛桓也抬眼,很快又拉回思绪。
待两人毕,顺时快步呈上信。
“禀陛下,是章和殿送来的。”
圣穆帝展信,看完内容,又在一旁放着的铜炉中烧掉,他看着火焰,沉思良久。
辛桓刚放下沾墨的御笔,便听圣穆帝问他:“你今日去寻你母妃,感觉如何?”
辛桓抿唇,道:“母妃率性,温和待人,话也较旁人多些。”
圣穆帝笑着摇头,想到了云缘耍赖的模样,看着他的这个儿子,但愿他的妻也是他的儿说的这般。
“给她说吧,若想去便去,旁的朕也管不着,只有一条,让她在里头不可过夜,朕晚些时候再去看她。”
顺时应着,退身出殿。
辛桓问:“可是母妃的事?”
圣穆帝拿着折子看,嗯着声,拂袖提笔在折子上批下准字。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