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缘踏进地牢时,脚边一下子跳出几只老鼠,排成一行,挡住了她的路。
她挑眉。
这些老鼠都有一个特点,就是特别瘦,瘦的可以看见灰黑毛皮下的骨头根根凸起。
为首的一只,扬着头,胡须极长,都可扫到身边另外两个小老鼠,他站在最中间,走上前,朝云缘作了个礼。
云缘颔首还礼,随即拂袖蹲下。
老鼠问:“你可见过我们家的主君?”
云缘问它:“你们的主君是谁?”
这老鼠苦恼了,只道:“主君的名讳不能直说,说了恐怕会冒犯了他老人家,我们这群小的要遭雷劈呢!”
云缘:“那你们不如说说他做过哪些事,保不齐我也认识。”
这老鼠为难了一会。
他们已经找了他们家主君快一个月了,这几天,因为主君不在家里,他们这群总是安于享乐的老鼠已经吃不饱,穿不暖啦。几个老的老鼠看不下去,说要自己出去找主君,找得如今也不知所踪。
逼得他们这群小的没法子了,只能自己出来偷食,偷来的食大多时候连自己也喂不饱还要被那群死人族追着打,而洞里那那群小老鼠已经被饿得奄奄一息,直说胡话了。
再找不到主君,他们就要饿死了!
这老鼠一寻思,发现别无他法,万一这个人见过自己的主君呢?
于是他支起身体,背手,一踱步,然后站在云缘眼前,开始了。
“这,说来话长。我告诉了你,你便不要告诉别的人了。这得从我们的主君还不是主君的时候说起。”
“我们的主君在几百多年前还是一只英俊潇洒英明神武高大威猛的老鼠。主君说过,他是他们鼠族中最健硕的一只老鼠了。
“他说,天下英雄多磨难,他的磨难就是……有一日,他去一个地主家叼糕点,地主你肯定知道嘛,你们人族中食物最多的一个地方了。我发现那叫地主的家里什么都好,唯独一点,就很抠,抠搜死了。
“于是我们的主君就被那死地主家看粮仓的老管家发现了,当即就想拍死我们都君主啊!可我们的主君是何等老鼠啊!
“任凭那是如何危急关头的时刻,他死死咬住嘴里的糕点,没有松开,硬是叼着糕点在被死管家打断的一只腿的情境下逃了,可当真是有勇有谋!”
云缘捏眉心,“拣些要紧的说。”
老鼠不乐意了,呵斥道:“你这人,一点耐心也没有。那可是一条腿啊,我们鼠族就是靠着腿活,没了腿就跑不动,跑不动就容易被人逮住,逮住就会给打死。
“就在那危急存亡的关头,我们那位英明神武的君主,他叼着糕点到了一处荒庙。
“我们君主说啊,那天那个杀千刀的老天将雨是下得真大啊,苦了他拼尽全力叼出来的糕点被雨全都打散了,融化了,变成了混浊的泥水,多可悲可叹啊!可是那样的处境,我们的君主竟然都未曾失掉斗志。
“于是,连上苍感动了!就在那个破庙里,他碰上了一个死了的老妖道。那妖道看样子是死了一段时间了,下着雨的暑日里,那破庙里都是腥臭恶心让老鼠都发晕的味道,蝇虫围了一圈又一圈,嗡嗡叫得老鼠都头晕。
我们的主君他太饿了,他已经五天没吃饭了!他别无他法地上前去,叼出那老妖道的三块肉,那肉太恶心了,可我们可怜的主君为了活命,不得不吃下去,他吃了三块。
“你猜怎么着?我们的主君在吃下那肉后竟然就悟道了!千百余年,连牲畜这类大块头的,他们得道都少之又少,更别提我们老鼠了!
我们鼠族一辈本来就是常年被人看不起,视为下贱之等,竟然得道了!哈哈哈!从此一雪前耻!”
“我们的主君并没有忘记我们,他领着我们小老鼠一个个传道,带着我们攻上了野猪精的山头,吃了一只又一只野猪,他要带着我们崛起,带着我们鼠族一辈要成仙!”
“可是吧,都说人有贪欲,其实畜牲也有,不止畜牲,连我们老鼠也有,饿的时候只想找食,找到了便想要其他的,得到一件东西的同时就开始期望其他的东西,越积越多,便开始有了贪欲,这一有贪欲,就会作孽。
“我们主君啊,说他犯了一个错,这个错是他刚开始悟道攻上野猪精的山头时,有了个毛病。他恨人,他一看见人,就会杀。这使他攻上了那座山头后,杀了无数的人,将那些人带给我们分食。”
“你应该不知道吧,人也有味道,不同人的味道都各不相同,我们懒得区分,也都不爱吃,就将这些人扔在山里。时日一长,山里都是人的腥臭味,连那野猪精山里的河都染红了,这下吸引来了一个和尚,看我们作孽,一举木钵便给我们收了。”
“我们主君本事大,虽然九死一生,元气大伤,但他逃出来了。这场属于我们老鼠的浩劫并没有打倒他,我们主君甚至体悟真道了!
“他开始潜心修行,短短几十年,幻化出了人形。
“可偏偏吧,那和尚又出现了,不肯放过他,我们主君化成了人都不肯放过他,还对我们可怜的主君穷追不舍。
“于是我们主君和那老和尚斗法,斗了七七四十九天,那老和尚太老了啊,终于熬不住,死了。可我们主君也没落下好啊,逃出那个老和尚手下后体力不济晕过去。
“然后,哈哈,用我们主君的话来说,弄巧成拙,他得到了几分道的机缘了!他明白了,更厉害了,继而又打跑了东边山头的狐族,就只有一步之差,便会成仙。
“就这样等啊等,突然有一天,主君疯疯癫癫地跑出我们老鼠洞,手舞足蹈地说他找到了他找到了!虽然吧,我们都认为我们主君是疯了。
“后来,他就死死盯着一个人,一直跟在他身边,说等着他成仙,自己也就成仙了。
“然后,跟了快一百年,我们都放弃了,我们的主君还不放弃。
“而且,他把我们的老鼠洞挪到了此处。”
云缘掀起眼皮,语气不咸不淡:“完了?”
老鼠点头:“完了。”
云缘似笑非笑,站起身来,活动筋骨。
老鼠扬起枣大的头,问云缘:“这下你知道我们主君是谁了吗?”
“嗯?我猜你们的那个主君,他在接近那个人时,是装晕的,以着俗透了的说法,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去骗那个人的,可对?”
“似乎…是吧。”
“你们在这里可找到他了?”
老鼠摇头:“未曾,我们翻遍这里每个牢房的地下,连虫子都过问了,也没有见踪迹。”
云缘微不可见的,轻蹙起眉,定睛在那老鼠想脸上,对它说:“劳烦拔下一根你的胡须,我要用上一用。”
老鼠咬牙,看云缘,总是不知为何,觉得面前这个女子的面容很熟悉,可是又因为常年待在暗无天日的鼠洞里想不起来。
但,这是唯一的线索了,
老鼠点头,狠狠拔下了自己的一节胡须,那血喷得这老鼠跳脚,捂着嘴,唧唧地叫个不停,他忍着痛才将胡须递给了面前的女子。
云缘拿在手里打量了一会儿,随即拿着鼠须去了照明的火把处,靠近,点起。
那胡须烧的很快,烧成了一缕烟,烟气渐渐凝聚起来,成了一根线,一截在小老鼠身上,一截通向地牢深处。
云缘跟着这一缕线进去。
地牢里幽暗潮湿,每隔几步便有一个火把照着明,途中会有几个火把燃尽,漆黑的内壁上,偶尔会有着幽暗的黄豆大的小灯笼闪烁,发着幽幽的绿光。
老鼠们排成一列,跟在云缘身后。他们头一遭在地面上光明正大地行走,以往都是手脚并用地匆忙爬,这下有了喘息之余去左顾右盼。
他们瞧见了关在地牢里的人,他们瘦骨嶙峋地扒着木,眼里露出贪婪的光,朝这些老鼠看。
那些眼神,老鼠透过浓如墨的漆黑里都可以感觉到的刺骨,让它们寒毛树立。
领头的老鼠通晓了人间事,它们一向都是在下边洞穴里出行,还从不知道人间也有如斯阴暗之地,一时生了怯懦,不想再走。
后边另外几只未开智的老鼠叽叽啾啾地望着它,没注意它停下,一个个葫芦一般滚过来撞上去。
瘦老鼠并不动,用眼睛瞄前边的女郎,见她步履从容,并不停。
只能跟上了,再找不到主君,真这样下去,迟早饿死。
它心一横,跟住。
不知走了多久,前头有一道木门,云缘推开。
霎时的光刺得眼睛生疼,紧接着便是灼烧之感。
只见这囚牢里有数个火把插在墙上,火把燃烧的光照得地牢里那些阴暗的虫兽都被无法留足,墙壁上有着痕痕道道多年的干涸血迹。
里头有个架,架上有个用生钉钉起来的太监。
他的手脚,眉心,额头,胸膛都流淌着黑血。
这太监的身边有个披袈裟正坐禅的老僧人,听见了动静,抬起眼,直视云缘。
正是济苍山庙宇中的那位僧人。
云缘此时的脸色却变得冷硬起来。
僧瞧见了云缘,笑,方才合掌道:“老衲与施主有缘。”
云缘不明意味道:“可不是。”
僧摸佛珠,他瞧着应是六十出头,清瘦有味。
他在细细观察着面前这个女郎。
眼睛里有些失望。
云缘神情倒是平静下来,只是双眼很冷,冷得让身边小老鼠都打了一个颤。
小老鼠们往前瞅,瞅不清啊,那架上钉着的人一动也不动,垂着头,发丝尽散,挡住了脸,脖颈都是血迹。
僧在这时却突然对云缘开口,道:“施主瞧着不像俗世人。”
云缘:“何出此言?”
僧又合掌,摸佛珠。
“施主应是知,了断一些尘缘,非难事,可缝补一段该了断的尘缘,亦绝非易事。”
“施主缝缝补补如此多年,老衲佩服,只是世间万事万物自有缘法,仅凭施主如何尽心而为,或许不如无为。”
在火光大亮中,小老鼠们热啊,一个个张着嘴吊着舌头,哼哧哼哧地吐气。
那女郎的额头上脸上,竟也滑落着大颗的汗珠,她的发丝狼狈地黏住了脸。
她不语,默默观察这周遭的布置,心惊了一遍又一遍,从上至下看完时,攥紧了的衣袖已然湿了一层。
而身体有从头到脚的寒意蔓延,流的汗却越发多。
唯独这和尚,坐了如此长的时日,额头连汗都未出。
云缘抬袖拭汗,只道:“你先放了他。”
她看向这个老僧。
老僧倒是未曾难为她,只道:“这是圣上让老衲在此处看管,老衲本来心有疑惑为何,如今女施主来了,老衲倒是明白了。”
“放了他倒是可以,只是,女施主,”老僧摸起佛珠,慈悲的眼里有火光浮动,他有些惋惜道。
“留妖在旁,害人害己。”
此话一落,小老鼠们跳起来了,捂着嘴,不敢置信。
只因他们看到,那个女郎一把掐住了那老僧的脖,用头上的朱钗抵着那老僧。
人当真奇怪,上一刻还好好说着话,下一刻就动手了,当真如他们主君所说,翻脸比翻书还快。
小老鼠们都老老实实了,一排排站好,抵在焦烫的墙底,看着这一幕。
他们不明白,不明白这个前一刻还很温和有礼的女郎,明明上一刻她还在合掌对老秃驴还礼。
下一刻,眼睛就红了,仿似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手在颤抖,嘴唇在颤抖,眼泪比汗珠还滴得多。
她全身都在颤抖。
她手上的钗插进那老僧的皮肉,有血渗出。
而这个明明已经气极了的女郎,说出口的话都带着颤音,却还是异常平静,一字一句地问:“害人害己?”
“那你告诉我,”
云缘直视面前这个僧,问出这些日子,日日夜夜都缠绕她的痛苦,问出无数个日夜翻遍古书看到少寺都是必死局的痛苦。
这些像囚笼,囚着她,她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总会有办法。
她用了十二分的余力才压住了这些悲怆,不闻不问,嬉笑怒骂地和所爱之人亲昵。
却忘了,他又用了什么办法,逆天改命?
“你告诉我,谁,会用镇妖阵?谁会告诉天子,这些邪术,以血来将养,以他命换子命?”
若不是,今日看见这邪术,她会被他骗一辈子的。
做得好,当真做得,是极好。
僧不答,闭眼,合掌。
“阿弥陀佛。”
老僧的血从簪上流淌至云缘的手腕上,云缘嘲笑,带着悲怆问他。
“怎么,何时慈悲为怀,普渡众生的僧都答不出来为何?”
泪水从眼角落到了嘴边,咸味在嘴里蔓延。
“你当真,是该死。”
僧不语,佛珠在手里滚动得越发快。
终于,他叹了一口气,“施主,老衲自知罪孽深重,这条命你想取便取就是。”
领头的老鼠觉得完啦。
他们的小老鼠们还没看过杀人啊!
金簪被那个女郎拿在手里高高扬起,老鼠们一下子尖叫起来,个个用手捂着眼睛。
“母妃!”
老鼠们不敢动。
良久,有个小老鼠偷偷挪开手,它看见,那个金簪插进横木内,横木上劈开一道极深的裂痕。
见此,辛桓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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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起的太随便了,本文以女儿为主体,刚好照应简介两人见面啦。
《她自千山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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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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