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真站在城墙上,见殷亡咎脸色灰白,周身犹如黑雾缭绕。
他见众人皆到,忽的抬起僵硬的手臂指着郁真,恨道,“妘周!你我二人多年好友,我有仇未报,你却反帮他们杀我!”
“你亲手斩杀好友,放任至亲枉死,桩桩件件皆是你的罪过!”
话音未落,紫雷先至。郁真受他诘难,胸中涌起滔天恨意,手持长剑杀至他的面前。剑气婉转如长龙穿云,引动九方雷霆,恶灵霎时消散。
殷亡咎自知不能与他近战,闪身后撤数里,似要引他远离。
郁真眼中凝结着无尽杀意,见状却是轻笑一声,毫无顾虑追他而去。
二人一前一后,步步紧逼。郁真一路追他数百里,恍然间看到眼前一片迷雾,抬腿欲走却被身后人拉住。
连决双眉紧皱,语气中带有怒意,“此处是魇气,不可再靠近!”
可那片迷雾之中明明有妘合的身影,郁真不欲与他纠缠,强行踏入其中。
连决无法,只能跟他一齐入内。
*
【哥哥!】
郁真猛地睁眼,才记起自己身处迷雾之中。他一踏入便被魇气困住,可不等魇魔出现,妘合的声音便将他唤醒。
“阿合!”
他绝不会看错,那道碧色身影就是他的妹妹。
可无论他如何呼唤,妘合都没有出现,反而是身旁的连决似乎陷入梦魇。
“...”
郁真面露疑惑,按说化神大能并不会被轻易魇住。他试图将其唤醒却无济于事,只能拉着男人的手,在迷雾中搜寻妘合的身影。
可刚一迈步,他们便双双坠落。
郁真强行稳住身体,才不使两人摔得筋断骨折。再一抬头,却发觉二人身处洞穴之中,似乎就是他和阑酒在小岛上见过的山洞。
未等仔细查看,他便听到一阵细小哭声。
那是个男孩,他紧紧捂着脸,口中不停念叨着什么。
这似乎是他的梦境,像是在印证他的猜想一样,片刻后“自己”便出现在男孩面前。
他看到“自己”抱着男孩安慰,又听到男孩唤了一声“妘哥哥”。
眨眼间画面变换,他看到“自己”将男孩领到天一观的山门前,将他交给自己的师尊成始真人。
“我会回来教你剑法。”
男孩因为这句话而显得尤为开心,可过了许久,他都没有见到“自己”回来。
此时郁真才意识到,这并不是他的梦境,而是身旁连决的记忆。
仙门中人,福寿绵长,只有男孩一天天数着日子等他回来。
成始真人要他拜师,他也不肯,因为妘周答应教他剑法,他要拜妘周为师。
随后传来战报,称敌方大祭司已然身死,来报者十分雀跃,战争很快就会结束。
可男孩听到了妘合的名字,那是妘周的妹妹。姐妹是一母同胞,最亲密的家人。他为妘周而伤心,没有办法高兴起来。
男孩按照家里的习俗,开始为妘合编织祭带,希望她能转世超生。不久后,他再次听到殷亡咎被抓的消息,修仙界强烈要求他们的大英雄,剑尊妘周亲自掌刑。
那日数十万人围绕在观刑台周围,如同盛会一般。男孩也恨殷亡咎,想要去观刑,却被成始真人拦住。
他偷跑出去,小小的个子淹没在人群中,根本看不到行刑台上妘周的身影。他只听到众人先是疯狂咒骂,静默了一瞬后,爆发出震耳欢呼,甚至有人抱在一起哭嚎。
随后人群躁动,喊着妘周的名字往一个方向挤。男孩急忙往外跑,凭借自己的小个子快速穿出人群。
他见到妘周握剑离开的背影,心中欢喜异常,一边跑一边大喊“妘哥哥”。可妘周如同没听到一般,并未回头。
男孩心中着急,不慎摔倒在地,他的泪水盈满眼眶,却忽然被一阵清风带起。
他擦干眼泪,妘周仍然没回头,他看到妘周那把大名鼎鼎的释呵上沾染鲜血,衣袍也是刚洒上的罪人的鲜血。可他毫无察觉,只是脚步匆匆,逃一般离开现场。
男孩心事重重地回到天一观,得知成始真人将去二域与跟妘周议事。他匆忙跑去,略带指责地问,为什么妘周不回天一观,这里才是他们的家。
可成始真人严肃面容上暮然升起一股悲意,随后又被压下。她摸着男孩的头说,无论妘周是否回来,这都是他永远的家。
男孩的眼泪又要涌出,哭着说自己不懂,为什么妘周不回应自己,也不回家。他是不是骗自己,不想教自己练剑了,妘周要变成跟姐姐一样的骗子了。
成始真人不忍看他哭泣,说可以帮他带话。男孩擦干眼泪,从怀中掏出为妘合编织的祭带,请他交给妘周。成始真人见到那带子,眼眶又是发红,摸了摸他的头便离开了。可他仍是委屈,回房间大哭一场。
成始真人当天就返回了天一观,她告诉男孩,妘周十分喜欢这带子,说感谢他为妘合着想。又将一本剑谱交给他,上面都是妘周所创剑招。
男孩惊喜地接过剑谱,这表明妘周并没有忘记与自己的约定,或许很快就会回来。
然而,没过几天就传来妘周身死的消息,连尸体都没有找到。他不相信,冲出门去找成始真人,却看见她抱着一柄已灭的命灯掩面痛哭。
男孩愣愣地回到房中,只觉自己如同再一次回到山洞里,外面是亲人的哭声,只是这一次妘周不会来接自己了。
郁真在迷雾中看着男孩拜“自己”的命牌为师,看着他按照剑谱刻苦修炼,不过百年便已入化神。
至此之后,他便时常放出分身,在各域搜寻“自己”的下落。从开始的一个,到如今的十个百个,久而久之他几乎已经忘记自己努力踏入化身的目的。
第一仙门尊者云集,只当他是后辈。连决亲人已逝,亦没有好友。悠悠五百年,都是独身一人,除了修炼就是处理下域事务。
郁真心绪纷乱,正如阑酒所说,自己从来都没有记得他,甚至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一直在找他。
可连决在找的真的是他吗...
自己只是拥有妘周的记忆,却没有他的感情和修为。连决是为了寻回师尊,可惜自己无论如何都做不成他的师尊。
就在他陷入思绪之时,连决悠悠醒来,魇气也随之消散。
“我不是你在等的人。”
郁真下意识逃避男人的目光,却无法忽视他眼神中的痛楚。
连决的痛苦源于执念,所以他不相信妘周已死,也无法开始自己的人生。
此事根源在他,可郁真无计可施,只能喃喃道:“只当他死了吧,别再跟着我。”
可这话落到连决耳中却如同刀刃一般,如果连郁真本人都不承认自己的存在,那么他过去数百年的等待也不过是笑话。
连决只觉如鲠在喉,却仍然试图维持平静。
“...是我哪里不好吗?”
郁真不知如何开口,并非是连决不好,而是自己配不上他师尊这个身份,更不必说人人敬仰的剑仙。
“我们就当互不相识”,连决在他身上寻找前世的影子,自己则妄图让他变为那两人。二人之间的关系过于错综复杂,互相放弃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互不相识”,连决缓缓咀嚼着这四个字,一贯伪装的平静面容渐渐崩坏,“你永远可以,如此轻易地抛下一切。”
“这是最简单的方法”,郁真受下这道并不公平的指责。他曾期盼连决记起二人过往情谊,可事到如今,他却庆幸对方并不知晓。
“那妘合与殷亡咎呢,你也当他们是陌生人吗?”
连决咽不下这口气,“你只是能够轻易抛下我罢了。”
妘合是亲人,殷亡咎是仇敌。二人不像连决一般,与自己有着错位的关系。可郁真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口,即便修士随心所欲,也从未听说师尊与弟子苟合。
除此之外,他更害怕一心孺慕剑仙的连决得知此事后,会对自己产生厌恶或是鄙夷。
郁真再次想起魇境中的那名幼童,向连决狠下心道:“按说你也未曾拜师,我们二人本来就算不得有什么关系。”
连决被这句话打得愣住,眼眶却逐渐变红,“你说过...”
郁真不敢抬头,生怕自己再次心软,“我说过很多话,多到自己都记不清了,你自然也不必挂怀。”
“好一个不必挂怀”,连决不禁笑出声来,“你想说是我一厢情愿是吗?”
“是”,郁真抬头直视他的眼睛,“就是你一厢情愿,我前世救过无数人,难道要我为每个人负责吗。”
“今天是你,明天又会有旁人,数不清的往事故人实在令人厌烦。”
“...所以我劝你就当他死了,也当你我从未相识,这样对大家都好。”
郁真这句话不知是说给对方,还是说给自己。他的语气决绝冷酷,宛若钝刀割在连决心头。
二人对峙良久,谁也不肯后退一步,直到身后众人追来。
他们的目光有激动或崇敬,自然也掺杂着质疑。郁真握剑欲走,却恍然间发现天地倒悬,而后便失去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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