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法租界玉兰碎五

那个苦寒之地。那个父亲曾经提起过、周振邦父亲周副司令早年驻守过、如今周振邦似乎也正在服役的地方。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藤蔓般疯狂缠绕。北疆,意味着距离,意味着寒冷,意味着艰苦……但也意味着,远离这片正在吞噬她、将她撕碎的土地。更重要的是,那里有周振邦。那个她刚刚恨之入骨、撕碎了他照片的周振邦。

去投奔他?这个想法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和屈辱。她刚刚才诅咒了他们全家不得好死!

可是……不去那里,她还能去哪里?留在这座冰冷的、被抄掠一空的坟墓里等死吗?或者像街角那些被剃了阴阳头、挂着破鞋游街的“牛鬼蛇神”一样,被无尽的羞辱和折磨吞噬?

活下去!这个最原始、最强烈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的恨意、屈辱和骄傲。像一簇微弱的、却极其顽强的火苗,在她冰冷绝望的心底挣扎着燃烧起来。

她必须活下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林薇猛地转过身,不再看窗外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她的目光在狼藉的房间里快速搜寻。衣服?她身上这件破旧棉袍已是唯一。食物?早已被搜刮一空。钱?更不可能有。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那厚重的天鹅绒窗帘上。她踉跄着走过去,用尽力气撕扯下窗帘边缘相对完整、材质也还算厚实的一块墨绿色绒布。又在地上散落的杂物里,找到几根散落的、还算结实的丝带。

她将那块绒布紧紧裹在身上,外面再用丝带胡乱地捆扎固定,勉强做成一件御寒的、丑陋的“斗篷”。然后,她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帘下摆那个隐蔽的缝隙。她伸出手指,颤抖着探进去,摸索着,终于,指尖触到了那张小小的、被她藏起来的照片碎片。

她将它抽了出来。冰冷的碎片躺在同样冰冷的掌心。上面,她自己那半张无忧无虑的笑脸,像是对此刻最大的讽刺。她看着那笑容,眼神空洞麻木。几秒钟的死寂后,她猛地攥紧了拳头,将那碎片死死地、死死地捏在掌心,尖锐的棱角深深硌进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

这痛楚让她混乱的头脑有了一丝诡异的清醒。

她不再犹豫,裹紧了身上那件临时拼凑的“斗篷”,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房间里冰冷、浑浊、充满毁灭气息的空气,然后转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走向那通往楼下的、黑暗的楼梯。每一步,都踏在碎裂的玻璃、瓷片和纸屑上,发出细微却惊心动魄的碎裂声。

她穿过如同废墟般、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客厅。月光透过破损的窗户照进来,映照出钢琴巨大的、扭曲的残骸,像一座冰冷的墓碑。她没有再看一眼。

她走到那扇洞开的、曾经象征着林家荣辱的雕花黑漆铁门前。门外,是凛冽刺骨的寒风,是深不见底的黑夜,是充满未知凶险的未来。

她抬起脚,迈过了那道高高的、冰冷的门槛。

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刀子,瞬间割在她裸露的皮肤上。她瘦小的身影,裹着那件墨绿色的、如同苔藓般陈旧的绒布“斗篷”,像一片被狂风从枝头无情扯下的枯叶,瞬间就被门外无边无际的、浓稠如墨的黑暗吞噬了。

身后,林家公馆那扇沉重的铁门,如同一个沉默的、巨大的伤口,在惨淡的月光下,无声地洞开着。

三个月后。

北疆,一九六五年深冬。

这里的寒冷,与上海滩那种湿冷阴狠截然不同。它是纯粹的、霸道的、带着一种要碾碎一切生机的绝对意志。零下三十度的空气,像凝固的、透明的钢针,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将无数冰渣吸入肺腑,刮擦着脆弱的黏膜。

狂风卷着雪沫,在广袤无垠、一片死白的荒原上肆意呼啸,发出如同鬼哭狼嚎般的尖利哨音。天地间只剩下两种颜色:天是铅灰的、沉重的,仿佛随时要塌陷下来;地是刺目的、无边无际的白,白得让人心头发慌,白得掩盖了所有生命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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